城市方舟
⼈雖不⾄於像⼀顆種⼦落在⼟壤的位置，就決定了⼀ 棵樹成長的型態，但每⼀個⼈從⼩的⽣長背景，多多少少 都影響了他的⼀⽣，這點在我⾃⾝上是很明顯的。⼩時候 因為住在鎮外偏遠⼭區，中午放學後只能⾃⼰⼀個⼈玩著 回家，⼀路上就是追捕昆蟲、騷擾⿂蝦、學⿃鳴唱、採摘野果、探查野徑，每天沒有玩到天⿊是走不到家的，晚上 伴在我夢中的是紡織娘、蟋蟀、青蛙、貓頭鷹的複調合唱 曲，雖然餐桌上很少超過兩道菜，穿的是別⼈淘汰的⼆⼿衣服，但因為有這群夥伴，我的童年簡直是七彩加鍍⾦。 過這種⽇⼦我認為再⾃然不過了，也認為這群夥伴能常相 左右，畢竟祂們都存在幾百萬年了吧，沒有什麼理由不能 ⼀起走下去，長⼤後才知道這個想法錯得多離譜。 ⼗六歲那年從師專回家過暑假，驚覺⼩溪怎麼⼀片死寂， 臭得難以靠近，巡溪⽽上才知道上游建了⼀座豬⽜屠宰場， 成噸的⾎⽔直接就灌入河裏。晚上睡覺時除風聲之外聽不 到任何伴唱，空氣也少了曾有的清香卻多了隱隱的酸味， 原來後⼭建了全鎮的垃圾掩埋場，⼭坡早已扒掉⼀層⽪， 我的朋友幾乎全死光了，那是我第⼀次嚐到什麼叫⼼痛的滋味。
1980年我跳上⼀艘流刺網漁船到澳洲公海捕⿂，當時⼆⼗歲年少輕狂地以為海上⽣活必有如海盜般的冒險浪漫， 沒想到這是⼀趟殺戮之旅，徹底顛覆了我的⼈⽣觀，也給 了我⼀種截然不同的觀看世界⾓度。
漁船在黃昏時分選定⼀處海域，將約三公尺⾼、五公⾥長的尼龍網拋入海中，形成垂直的軟牆，靜置六、七⼩時讓⿂群碰撞纏繞，午夜⼗⼆點開始起網。每⽇各式各樣的漁獲數量很少低於⼀千尾，但真正放入冰凍庫帶回來的不 及三分之⼀，⼤部分漁獲因為價格不⾼，不符捕撈成本⽽被當成雜⿂，屍體如同垃圾般被拋入海中。當年鯊⿂的⿂⾁價格很低，⿂鰭可做成⿂翅，價格不斐，少數鯊⿂捕上甲板時，還沒有死透，被活⽣⽣切斷背鰭、胸鰭、腹鰭、尾鰭，然後圓柱狀軀體拋回海中猶⾃拼命游動……；⺟鯊腹鰭被切開的時候，經常竄出帶著卵黃的流產幼鯊。它們從⺟鯊腹部裂縫扭擠⽽出，漁⼯⿂鉤⼀揮，剛看⾒世界的⼩鯊瞬即被拋回幽冥。我第⼀次⾒識到⼈⽤經濟價格看待 ⽣命，毫不憐惜⽣命本⾝存活的價值時，真是嚇到腿軟驚駭莫名。
三個⽉捕⿂結束，從船上下來的青年，好像⼀下⼦老了 五⼗歲，出海前他還是⼀個⾃以為：「個⼈⽣命的價值在於創造⼈類最⼤的福祉」。⾃此，卻有⼀個深深的問號烙 印在⼼底，「我怎能無視於頂端掠食者，以經濟價值對其 它⽣命定價，並進⾏殘酷無情的剝削，我該如何看待⽣命 本⾝？」對⼆⼗歲的年青⼈來說，這個問題過於龐⼤沉重，近乎無解。在不斷的逃避忘卻之後，問題總是躲在每個⽣命體背後不經意的迸出質問。⼈不僅對動植物視以價格看待，連對⼈本⾝也不例外，⼈只把別⼈當成⾃⼰追求財富 和榮耀的「⼯具」，對⾃⾝利益汲汲營營，對其他⽣命則 漠不關⼼。經濟學研究如何創造最⼤的利潤的同時，往往 也榨乾了⽣命最後⼀滴⾎來換取漂亮的數字，⼈⼯作的主 要⽬的不再為⽣命本⾝，⽽僅是為了錢。⽣命中的⼀切價 值，皆以⾦錢數字來衡量，只要是賺不到錢的事物就沒有 意義。宗教⾃我奉獻的喜樂，騎⼠的浪漫情懷，以及畫家詩⼈的多愁善感，最後皆被冷酷的⾦錢數字檢視，予以收編或排擠，⾄於政治、⼯商、軍事、⽂化、外交跟⾦錢早已是⾎⾁相連渾然⼀體。在普天同慶資本主義與⺠主⾃由⼤獲全勝成為普世價值之際，⼈卻徹底淪為⾦錢的奴隸。 ⼈類經過數萬年的努⼒，終於第⼀次有了共同的信仰和神 祇─「錢」。
此後四⼗年來看了無數⼈類各種毀天滅地的暴⾏，幾乎都是⾦錢這個神祇的娛興節⽬，我⼆⼗歲前感到⼼痛的事 件實在太微不⾜道，只因看得少所以覺得奇怪罷了，就像多數⼈陷在⾦錢波濤中浮沈，卻⾃以為理所當然。為了⾃我救贖免於⿇⽊不仁，我拿出⼩時候在陌⽣⼭野間闖盪的蠻勁，披荊斬棘，在另闢蹊徑過程中慢慢地學會了，不從個⼈的視⾓看出去，⽽是從整體的⾓度來看個⼈，並藉由藝術創作留下了探索的⾜跡，四⼗年來我發現⾃⼰創的主題始終圍繞在整體⽣命這件事上打轉，表現形式或許不斷演繹，但軸⼼未嘗絲毫偏移。
於是我將近⼆⼗年所思所繪集結成冊，編成這本「城市 ⽅⾈」，其中借⽤⼗幾年前第⼀本著作「給微風」的部分篇幅，使它⾸尾⼀貫。書中不論是長篇⼤論或是短語輕嘆， 所持的觀點始終是從整體看向局部，這個觀點也讓我走過潔淨冰冷的現代⼤樓前，情不⾃禁地幻想著：如果有⼀棟 新建的⼤樓願意在提供⼈類居所的同時，也考慮復育⼀兩種當地原⽣⽣物，愛他、照顧他、以他為榮，並成為⼤樓 的標記，那麼很可能它會帶給第⼆棟、第三棟⼤樓……追 隨的勇氣（畢竟沒有經濟效益的事看起來就很蠢），終⾄整個城市成為⼀棟活的當地基因保存庫，如果⼀座城市成 功了，那麼可能會有第⼆座、第三座城市……跟進。⼀旦城市就是萬物的⽅⾈，那麼我們將會有⼀個完全不同於現今的地球，也會有完全不同的新⼈類誕⽣，這些⼈不再信奉⾦錢為唯⼀神祇，⽽致⼒於實踐整體⽣命的福祉，這是⼀個夢嗎？我不知道，但哪⼀天⼈如果受夠了貧富差距不 想再被⾦錢統治，或許這是⼀條不錯的道路。
-天宇 20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