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風景的內心戲
走讀美術館展牆上擾動的世界
跟你一樣,平日煩悶時我很喜歡到處走走,將自己的視線移到電腦方框以外的世界,透透氣。但不知為何,最近總有一層霧霾,籠罩在我們眼前上方的不遠處;坐高鐵飛越不同城市時,那樣的迷濛也一路尾隨,如同長了眼翳般,不是用眼鏡布擦擦就了事的⋯⋯。
終於慢慢理解,眼前風景未必能一如過往地清晰,就像我們觀視世界的方式,早已不同。
藝術家雖未必如氣象學家或生態學者般察覺到這些變化的肇始,但卻可能一直都就在作品中,預言著我們的未來。
如果,你覺得拖著沉重行李、不斷轉機、張開陌生地圖按圖索驥的迷惘讓你疲累,那花一個下午踱步在美術館中,跟著《沉默風景:藝術視界的人文觀想》的牆上風景來一趟心靈旅行,或許也沒啥損失吧?
溢出框架外的風景哲學
風景,古今不同,但「觀看」風景的方式是否不同?水墨山水是古人在現實處境外的心靈寄寓投射,但這類傳統媒材與表現方式在當代學院訓練中,較概念、文字、影像、裝置等現代媒材顯得過於「單純」,然而,前人在山水風景創作中,體會出天地合一的大智慧,令人折服;那些都是溢出畫面框架外的珍貴人生哲學。北宋郭熙在《林泉高致》中,彙整並分析了中國南、北不同地貌差異下的山水繪畫特色,也試圖去區隔「神似」與「形似」兩種不易分辨的境界。他靈晰地描述了「山形步步移」的散點透視功夫,並簡潔地歸納出觀視天地、接觸自然的基本態度:
「……真山水之川谷,遠望之以取其深,近游之以取其淺;真山水之岩石,遠望以取其勢,近看以取其質。……真山水之風雨,遠望可得,而近者玩習,不能究一川徑隧起止之勢。
真山水之陰晴,遠望可盡,而近者拘狹,不能得明晦隱見之跡。⋯⋯」
「山以水為血脈,以草木為毛髮,以煙雲為神彩,故山得水而活,的草木而華,得煙雲而秀媚。水以山為面,以亭榭為眉目,以漁釣為精神。故水得山而媚,得亭榭而明快,得漁釣而曠落。此山水之布置也。」
古人筆法的提、按、使、轉中,來自對大自然現象的觀察與領悟,在山石、水流、樹叢各式的描繪中移動視點、隨物賦形,甚至在形之外所進行的各種精彩根像,都是每位畫者各自體會出來的風格。可惜流傳到最後,逐漸成為缺乏靈魂的八股臨摹,那些寶貴哲思並未隨著繪畫傳習,延續至後人的心中與腦中。
正如有人對當代藝壇中,水墨、水彩、素描這類歷時久遠但仍然存在的媒材,提出了缺乏「時代感」的質疑;但甚麼才是「時代感」?「傳統」或許意味了作品中飄散出某種「保守」特質,讓人感受不到「新意」。但不知為何,許多運用了實驗性強的媒材創作的作品,同樣也讓人感受到某種「保守」。「時代感」;或許是作品氣質上散發出的一種「雋永」?
靜默貼近大地的脈動
風景創作,就是如此,對我們所接觸過的地貌有所提醒;習觀大山、大水與生活在水鄉澤國、望不盡遼遠平原的人們,對現實空間都有著不同的經歷與想像。這也是為何經常在旅行過程中,你會被地理景觀或社會文化與自身有著極大差異的部份所吸引。但台灣當代藝術創作者最常掛在嘴邊的「南島」或「台灣」風景,又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面貌呢?
雖然在台灣不乏寫實繪畫創作者,但對於在地地貌與自然景觀之豐富特色,或許長期住在島上的人,反而沒有日治時期來自日本的石川欽一郎能更透徹分野。石川曾多次在他的文章中論及他對台灣與日本地景差異間的認知,這些認知多半來自於他勤勞的旅行與觀察,尤其是習慣了日本溫帶氣候下萬物「色彩溫和且節制」,對台灣半亞熱帶半熱帶的「南方之美」特質有了更多的欣羨。他認為台灣雖四季變化不大,但「自然的色彩飽滿,山峰線條強而有力,色彩飽滿而不曖昧,亦即色彩濃厚出色而沒有陰影。」、「自然的色彩既美,而且光線充足更能夠強烈地發揮其美麗的特質。」這或許就是許多台灣風景繪畫中,總是會看到「三原色」張牙舞爪的原因,在強烈陽光照射下萬物非亮即暗,要耐心挖掘潛藏於其中的細緻,需要某種程度的疏離與冷靜。
同樣有著對大自然認真的眷戀態度,洪天宇(P.130-135)的畫則選擇了在「出世」中「入世」的道路。
農業時代的後勁溪 | 油畫, 鋁板 | 90x170cm
工業時代的後勁溪 | 油畫, 鋁板 | 90x170cm
他善於「隱居」,無論是大隱隱於市(藏身於不易查找、看似雜亂的鐵皮屋工廠中),或是遁跡到人煙罕至的山林,無論何處他都可以把自己藏得好好的,靜享一人天地。大自然一直是洪天宇創作最重要的繆思.但十幾二十年下來,他一直在跟時間賽跑,無法暫停創作,因為「台灣美麗的山景,總是在一個不注意間,就被迅速地移平。」他遺憾地說。
這裡的山林地貌,在經濟開發中士石流失、道路坍塌早已嚴重變形,坡壁上最後覆蓋的水泥補丁,成為一層用以安撫山路通行者雙眼的「酸痛膏藥」,治不了「本」,對治「標」也未必有效。對於這些不可逆的傷害,洪天宇看在眼裡也記在畫裡。他長期以畫筆絮叨著各個地方,人對土地反覆不已的「階段性影響」,時日越久,他畫中代表了人為干擾的「反白區」也越形擴張;比起那些他用各式筆觸堆疊而成的精繪山林,「反白區」裡才是深深埋有洪天宇對大地「再也回不去」隱憂的地方。
沉默的半屏山 | 壓克力, 畫布 | 174x174cm
這裡的山林地貌,在經濟開發中士石流失、道路坍塌早已嚴重變形,坡壁上最後覆蓋的水泥補丁,成為一層用以安撫山路通行者雙眼的「酸痛膏藥」,治不了「本」,對治「標」也未必有效。對於這些不可逆的傷害,洪天宇看在眼裡也記在畫裡。他長期以畫筆絮叨著各個地方,人對土地反覆不已的「階段性影響」,時日越久,他畫中代表了人為干擾的「反白區」也越形擴張;比起那些他用各式筆觸堆疊而成的精繪山林,「反白區」裡才是深深埋有洪天宇對大地「再也回不去」隱憂的地方。
正如半屏山在人為開發下已嚴重變形、原生草木敵不過外來種的入侵,多已枯竭或罩上厚厚的灰;山下等待「消失」的水泥廠與煉油廠,都是高雄過去工業發展過程中的「英雄」,但如今卻成為時代尷尬之物。洪天宇無意「說教」,只想透過視覺饗宴般的抒情繪寫,引領我們靜觀這些「殘缺」山水的變化,也順便解除他自身,對這些事件過度關注的緊張感與無力。
看似樸質安靜的他,也曾一度對人類殘忍的行徑透過繪畫去嚴重「控訴」,甚至血腥、刺眼,讓人不忍直視;但那樣的「直接」把觀者從畫面前快速地驅離,無法留人耐心傾聽;這似乎是許多創作必須向現實妥協的部份。如今的他迷上空拍機的「自由視野」,從過去僅能平視及仰視大地的視角,放寬到用360度去俯瞰大地;他的畫開始融入更多層次、更多視角、更多時空,更豐富他對地景的詮釋語彙,也讓他對這片大地再度找到了新的切入點。
結語
藝術史在時間的汰濾中,最後只會留下真正能反映時代思想的創作,而非一再臨摹、無自我、無意識的媒材堆疊物,當代藝術家多焦點、擴散式的視野,正在改寫我們藝術史一貫紀錄的方向與重點,也改變了美術館展牆的風景。
混搭了人們的生活經驗與虛擬想像,詭譎、神秘地述說著時代的故事,當我們隨著展牆上一方方的觀景窗•波動著愉悅、興奮、沉思、難過等不同情緒時,或許會比實境旅行帶來更深切的人生體悟。
藝術家就像電影編劇般,試圖編出一部部混同現實與虛擬世界、宜古宜今的精彩遊記,而遊記隨人讀解、隨人根像;美術館的展牆畫境中無聲勝有聲。
再也沒有什麼比沉默風景,更能如此自顧自地演出那麼多內心戲了。
山顏五衰 | 油畫, 鋁板 | 122x178cm
山顏五衰 | 油畫, 鋁板 | 122x178cm
山顏五衰 | 油畫, 鋁板 | 122x178cm
山顏五衰 | 油畫, 鋁板 | 122x178cm
山顏五衰 | 油畫, 鋁板 | 122x178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