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不落─我的飛行夢想

郭朝淵訪談洪天宇紀錄

郭: 請老師大概說明一下對於〈大悲宴〉這系列是如何創作的,和空白風景或給微風系列的關係是什麼?

 

洪: 大悲宴是延續〈空白風景〉(給微風)那本書。那時候我覺得,我在談環境,是用一種很溫和的方式在談。那個年代其實大家還在高速追求經濟,而且全球對這種環境的議題不像今天這樣常常被提到。到了今天,全球暖化、地球升溫,都變成一個主流的議題,但是在那個年代,2000年之前,全球的議題還不是這個,甚至台灣也還不是這個。但「給微風」這三個字其實是借用那個隱喻,那個隱喻是來自莫札特的歌劇〈費加洛婚禮〉。它裡面有一個小男爵,因為貴婦很喜歡一個小男生,但這個小男生卻把她當姐姐,沒有特別在乎他的感情。於是貴婦就唱了一首歌,這首歌裡面的歌詞就寫說,把我的愛隨著這個微風送過去,唱給這個小男生,我的愛人他會懂得,他會聽到的。這個就是給微風的意思。

 

當時我為什麼用這個名詞,就是因為我常常在跟朋友談環境,他們就會用很嘲諷的方式笑說:「你又要解救世界了?」因為大家還不會意識到環境對人的衝擊。但是對我來說,差不多相當高一、高二那個年紀,我就被嚇到了。因為我的老家,後面大概不到五百公尺的地方蓋了一個垃圾掩埋場,我小時候的玩伴全部不見了,那些水裡面的魚啊、蝦啊,周遭的生物啊都沒了。那裡蓋了一個掩埋場之後,擴馬路,然後把山推平去來掩蓋那個塑膠。垃圾先鋪一層,然後泥土鋪一層,所以整個山容都變了。原來的鳥聲都沒有了。所以很早就會被環境的變遷衝擊到。那個時候全台灣沒有人在乎這種東西,但是心裡那個種子已經埋下去了。就是知道說,環境的改變可以這麼巨大。

 

其實在那一刻,高一高二的時候,你沒有意識到,後來畫的風景畫,有一天竟然會把當年被嚇到的景象呈現出來。心中埋了這個種子後,到處都會碰到這個問題。你會開始注意,別人怎麼會在這裡挖水溝?為什麼那麼好的、那麼漂亮的河道,會把它挖成這樣?或許對別人來講,這是理所當然,但你知道那是不對的。台灣有一陣子瘋狂建設,比如說蓋北二高,整個山體都移走了,但對別人來講,這就是建設。他們會看到經濟成長的美好那一面,但對我來講,會看到生物(被毀滅)的那一面。我會想:「啊,這是食蛇龜的家,你給他挖下去,他們要怎麼辦?」但沒有人在乎,就給他挖下去了。這個就是「給微風」要做的。但是當你把這些東西呈現出來的時候,你發現沒有任何反應。你在北美館展覽,那時候廖繼春展的時候,人家來看還說:「你看,這個空白的地方是不是還沒畫好?」那些人不知道你的隱喻,甚至有收藏家買畫的時候,還會說:「你可不可以扣掉那個白?」就把白色的那幾號扣掉。表示那個訊號很不清楚,所以投放的訊息人家會看不出來。這個作品到底是對一個人的行為控訴,或是對環境的不捨?所以我才會去搞大悲宴。要更直接一點,要很直,一刀切進去,告訴人家說,你們就是這樣毫不在乎生命的,對所有的生命,就是以一種經濟行為去看。其實環境的破壞也是經濟行為啊,不然誰會去搞他?我蓋這些房子,我把整個山移走,種山葵啊、種茶園啊,將原始林丘把它變成高山蘋果或高麗菜,這都是經濟在驅動。你所看到的每個生物在殺害的背後,都有一隻經濟的魔手。比方說,我幹嘛要抓那麼多魚?或是肯德基為什麼雞只要養24天就好?因為我們小時候養過雞啊,那都要養一兩年、兩三年的,哪有人去養那種24天就要殺的?這一切都是經濟考量。所以你看到的環境破壞、垃圾亂丟,就是因為這樣丟最省錢嘛。你不用再去經過那種很繁複的回收手續,你會看所有的經濟行為,在影響環境和生命的每一個層面。

 

所以〈大悲宴〉這個系列才會跑出來。他其實就是延續〈給微風〉,也就是〈給微風〉的力道不夠,沒有說出來,於是就直接切進去生命這一塊。他們兩個主題是一樣的,就是經濟行為如何導致這全面的生命的崩解或環境的崩解。人可能為了一己之利,把它整體的資源,盡量納為己用,他就會出現大悲宴,或者給微風那樣的情形。〈空白風景〉那裏面,其實每一張都是某種控訴,但是在風景裡面,你做的比較隱喻。大悲宴就像是刀子切下去了,整個發展都是紅紅的,血流滿地。

 

郭: 在〈大悲宴〉這系列作品發表之後,有達到這個效果了嗎?

 

洪: 其實是有,但是他影響的也只是一小部分。如果要表達這個生命或環境的主題,他其實是強而有力而且直接的、立即可以感知的,是有達到你創作的目的。所以後來我又延續了,把〈大悲宴〉往下延伸,延伸到一個整體,就是〈金權盛世〉。觀看全球所有的企業,他如何破壞環境,如何戕害生命,所以才會出現熱帶雨林那一批作品。其實你看的阿扁的那個祭品,其實也都是。這些作品出現在大悲宴之後,2009,那時候我是跟畫廊合作嘛,畫廊就不敢展,〈大悲宴〉他敢。後來這些作品在北美館展出。因為北美館有一次舉辦了廖繼春十年展,就是把這十年得獎的作者,全部展出。然後我就有問北美館說:「這個你們敢展嗎?」他們那時候可能是國民黨的執政者,所以說可以,我就給他展下去了。其實就是一路延續下去,延續〈大悲宴〉的主題。當這個世界全部向錢看的時候,我們的環境或我們的生命就要付代價。阿扁這系列作品其實是對整個社會既嘲諷又悲憫,他是雙重意義。因為我們的確把他當成祭品,因為那時候國民黨就善用貪汙這個主題一直撻伐他,他本身就變成一個很可憐一個被宰的豬。他本身又是因為錢這個問題被扯入祭壇。這些作品其實是一系列,可以辦一個展,但是沒有人敢動他。但是就給他放著,可能是死後才會展吧,那也無所謂,反正生命就是曾經某一陣子你很關切這個題目,你也把它做到極致,那就好了。就像現在很想把百岳做出來,你就拼命爬山你知道嗎?那麼老了,還在爬,我就想要是我是二十歲爬,那就太輕鬆了。現在六十歲爬已經很吃力。我有一個學生,都是他帶著我爬。

 

郭: 所以其實這個系列大概到金權盛世就結束了嗎?後來就沒再做這類血腥的作品?

 

洪: 沒有,因為做完之後發現不行了,我的資金已經到底了,就是我已經沒有辦法再創作下去了。其實〈金權盛世〉我很想把它做到完,我選了全球三十個大企業,但只有熱帶雨林畫了24件,有完成。像這個就是蘋果,他股票一直漲,但那時候富士康有人一直跳樓,跳十幾個,因為這邊工資很低,但公司獲利很高。我找了全球這幾個經濟比較明顯的,像這個陶氏化學公司,他們是在印度造成一萬多人死亡。這是農藥廠,忽然有一天凌晨爆炸,煙霧吹散到小鎮,整個都壟罩在那裡,後來這個公司就宣布破產,到現在一毛錢都沒賠。因為美國的環保比較嚴,就移到印度去做。這個到目前印度每年都會去紀念這件事,這大概是上世紀中期的事情。這個都是幾個很重要的環境議題,譬如說,這個孟山都,我就把它做成他像超人這樣,把地球上很多植物基因都接過來接過去,像玉米就有改基因,好像引導我們到天堂,把隱喻帶到一個死亡的星球上,這些是基因鍊。

 

我本來有打算把全球的大企業中,檢視經濟行為裡面影響到環境和生命的部分,有的就把他畫下來。但是畫啊畫的,我畫不下去了。因為第一,沒有人會讓你發表,第二是自己也沒有那麼大的本事。所以這些東西你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展。但是我很開心的是,到今天看這些作品,我發現都還不錯。像這件作品就是一個牛嘛,但是又是一雙喬丹的鞋子。他們就是把整個雨林,到目前還在做,把他燒光、放牧,這些牛皮就會賣給他們公司,耐吉的公司。就這樣一個循環。這個夢十二展過,所以做到這裡其實是難以為繼啊!我發現我的行銷沒有跟上我的創作,所以到〈金權盛世〉,其實是到你剛剛看的那個孟山都就嘎然而止,不然他後面還有一堆品牌,包括台灣的頂新我也很想給他做下去。

 

郭: 所以其實這段時間裡,除了大悲宴幾乎都賣掉了,但是大悲宴之後到金權盛世之後就沒什麼賣對嗎?這是否也是這系列沒繼續的原因?

 

洪: 對,這批作品在行銷上就沒有跟上,因為你連續兩年都一直在做這個,然後沒有收入,你材料、生活、租金什麼的,一直在消耗,消耗到一個狀態之後,你就沒有資金可以用了。所以你就會變成說,回去做人家可以幫你賣的。那時侯是跟畫廊配合嘛,那時候這個東西,後來因為畫廊收起來了,但那陣子其實賣了不少。譬如像這個,這個商業上就可以執行,這是台北101,密密麻麻的房子,綠地很少,這件作品的構圖就是很震撼、很大張,174X174 cm。你站在他面前時會覺得,哇,怎麼密密麻麻的,像密集恐懼症這樣子,到處都是房子。那個年代操作空拍機很好,都沒有管制,愛怎麼飛都可以。這個其實都在表現城市的密集,你看那種密密麻麻的。這個當然這樣看有點,他其實就是一個一個的房子,這件其實是被高雄美術館買,也算是適得其所。所以你看你就從金權盛世,又回到空白風景,變成這樣子。

 

郭: 想請問老師,在做〈金權盛世〉和〈大悲宴〉時,好像有蠻多從一些西方傳統的作品,在形式上或構圖借鑑對嘛?

 

洪: 後來有人向我提這個問題,我就回去看林布蘭特那頭牛,後來發現,我好像沒有受到他的啟發。因為林布蘭特是我很喜歡的一個畫家,但是在做〈大悲宴〉的時候,我看到的現場太震撼。我是去屠宰場看的,我透過關係進去拍他們真正在殺牛的過程,我完全被現場震撼到了,所以我留下來的影像其實是強過於林布蘭特的作品,所以才能免於受他的影響。我後來有回去對照一下,像這個都是現場看到的,他在殺馬,頭就斷旁邊,掛在架子上,地點就在東勢。反正台灣的動物只要老了,病、老都不會浪費,用比較正向的詞來說就是不會浪費。不會讓他的肉,隨便丟這樣。這個現場在殺牛的狀態,他們就是一刀下去,這邊皮掀開,然後再灌水、再清理。我拍了很多現場的照片。

 

我想林布蘭特也是看現場的,他那個時代應該也可以自由參觀,只是我看到的,並沒有從他那張畫裡面得到太多。因為我用的空白的元素,剛好可以做一個抽象的表現,所以還好。後來看看覺得說不錯,並沒有看了那張畫回來畫這件作品。我看過林布蘭特傳,那是一個醫生寫林布蘭特,那本書一出場就是這樣,那時候荷蘭有經過和西班牙的戰爭,荷蘭要建國時的戰爭。戰爭結束後有一個人竟然坐在荒野的高原上,拿著一本速寫簿,一直速寫,描繪戰場裡面傷兵,那個人就是林布蘭特。他很愛去描寫這些東西,我可以了解。像我拿著相機,這時代的速寫工具是相機,進到那裏就進入了渾然忘我的境界。是我都把持不住,因為那個影像太強,一直衝擊。所以我認為屠宰場他一定有親自去看。你看殺豬就這樣子啊,那個血就往下流,下面再放一個臉盆去裝。反正我們吃的食物,如果去探究他的源頭,都慘不忍睹。但是因為在現場的關係,會拍很多很多,最後擷取最好的視覺角度。

 

因為我畫的是那種上下、大型的244公分長的形式,這種形式,腳下頭上是最適合的。恰巧林布蘭特那張也呈現這個姿勢,不過好像都必須這樣子,這樣才能放血。應該是一個必然出現的形式。後來也把自己畫下去,因為人也被當成一種經濟動物啊。剛剛說的那些都是經濟行為造成的,人也是一樣。就像我一個月付你三萬塊,我就要買斷你的生命,你就乖乖的釘在這個十字架下面工作,直到你老死了。所以這個就是一種經濟行為。

 

郭: 這部分老師有特別跟宗教稍微有點關聯?

 

洪: 沒有特別強調,因為你前面所有的構圖形式都類似十字架,全部都是十字架,只是有的殺魚,有的殺牛,有的殺羊,這樣而已。那殺人算什麼呢?因為我們已經殺人習慣了。

 

郭: 這部分的系列和基督教講的原罪、犧牲、受難這部分有特別的關聯嗎?還是其實沒有特別的呼應?

 

洪: 比較沒有立即牽涉到那裡,因為宗教的書我一向都愛看,所以無形中也是感染到那些觀點。只是我發現西方很愛這種暴力的。你進到教堂,到處都是有一個流血的基督被釘在那邊。但東方不會呈現在廟堂之上,他變成比較中下階層可以看地獄圖,我們最殘忍也是地獄圖而已,沒有了。可是在西方好愛畫那些戰爭畫,血淋淋的,斷頭斷手的,這種作品很多,可是你如果看東方,好像世界沒有發生過戰爭一樣。就是山水、花鳥、人物。我們就很習慣把那個東西當作沒有,不看,或者你畫了也沒有人理你。但是在西方我們這個東西是可以呈現在廟堂或者是像教堂這種最高的聖殿上面,他們是可以容許擺這種血淋淋的東西。但是在東方沒有這個東西。

 

郭: 像老師作創作時,有沒有特別想要用什麼方式,希望可以讓一般的觀眾感受到這種生命的犧牲或被殘殺的狀況?

 

洪: 你剛剛說的那個部分,比較偏向我心裡的感受這個區塊,但是就一個藝術創作者而言,他一定要先完成一件事,叫做吸睛,吸引你的眼球來看。那要怎麼吸住眼球呢,只有用很震撼的方式才可以,不然你走過去你看不到,或者你看多了也就麻木了。像現在不管直播或電影,就是要不斷的吸睛,不吸睛,你就看不下去。人其實對視覺也有審美疲勞,所以你要用一種很強而有力、很震撼的形式,像這個為什麼要有空白的地方出現,他剛好就是在那個地方產生一個很吸睛的東西,在那裡,明明東西明明都好好的,為什麼忽然就被切斷了?然後那個斷裂的地方,你會發現那裡有個東西耶,有可能是個十字架,一個鐵架,一個坡坎或一棟房子。那你的眼睛就自然會被那個對比,那個實跟虛,有跟無的對比所吸引。

 

其實在空白風景裡面,我也是不小心發現到這個元素。譬如以前畫風景時,我很不愛畫電線桿,電線桿好像是來破壞的。但是有一天你把它空下來,你發現這張畫變得好強而有力。我們以前學生時代學畫的時候,都會說那裡有電線桿沒關係,我們把他抹過去,就是繼續畫,那裡沒有電線桿。到後來發現留下他,才會能夠吸睛。就形式來說,你也必須創造這個吸睛或是刺點的東西。有了這個,後面的心理衝突才會來。如果人看都看不到,後面也不會發生任何東西,他也不會有任何感受。

 

其實你如果看整個人類的風景的話,他發展是很遲緩的,像當然古羅馬的浴室有出現一點點風景畫,但是在那個時候,整個中世紀,你看那些聖母像什麼的,沒有風景,後面都是空的。一直到喬托,才出現一點人物的後面有背景,那個背景就是簡約的。到了達文西他們才有空氣透視法,那個風景才漸漸出現的。但你如果看中國的畫,出現風景畫的時代也差不多,在顧愷之之前沒有風景畫,到王維才出現。如果去探究那個風景,為什麼人會去畫風景畫,那表示你注意到生存的整體環境了,當你還沒有意識到這個題目的時候,風景畫出不來,沒有必要畫他。因為就像你看很多原始藝術,像原住民,他們會去雕刻百步蛇,會去畫裝飾,但是他們不會去畫風景,因為他們意識不到這個環境的存在。就像魚活在水裡面,他們不會去問水在哪裡。意識不到這個東西和你有某種關聯。

 

風景畫其實是有一個很特殊的現象,他是反映那個時代的先驅,甚至是比同步還快一點點。譬如說科學已經發現了那種光裡面可以分解成七彩,色彩有三元素,這是科學的分析,我們可以把大自然切片來看,分解成元素,這個同步的行為,你會發現林奈也在作分類學了,化學表也開始出現元素了,這時候才會有印象派啊!也才會說,我看一棵樹的時候,不是在看整體了。我把它變成光點,我是用它的色光在看,他其實是變成元素型的。當科學這樣看,或人類的思想這麼解剖東西的時候,印象派那個思想才有辦法出現。像塞尚那時候講的名言就是說,所有的東西都可以當成球型、圓柱型、三角錐。這是在講說你看任何東西,可以把他抽象的看。這個圓的東西不用管他是蘋果還是頭顱還是橘子,他通通能抽象表現成一個叫做圓的東西。所以他其實是把具象帶入抽象的一個先驅,所以他才會影響到現在超過了一百年。如果看其他學科,解析幾何也出來,微積分也出來了,那物理、化學上,他們也開始把水變成裡面的元素H2O來了。水我們本來看是具象的,可是到H20他不是具象的,他已經濃縮成幾個抽象的元素了。所以這個整個抽象化是整體的,風景畫其實有時候是同步,有時候是跑到前面。〈給微風〉有意義就在於這個時代的風景,當我這個環境的時候,我意識到他不是古典的田園牧歌了,有可能把整體破壞了,就是意識到人的力量強大到現在這樣,竟然可以把天空暖化,把海水加溫、酸化,裡面充滿塑膠微粒。我們跟這個整體的關係已經變成會讓那個地方變成空白沒有生命,所以你的風景畫其實是在回應這個整體環境的狀態,但每個時代的回應不一樣。印象派有印象派回應的方式,塞尚有塞尚回應的反應的方式,你有你時代回應的方式。當你站在這個視野看的時候,你就比較不那麼在乎說,你的物質的那個部分,你的畫面形式什麼的。

 

但是你剛說的,你要如何喚醒人家切進去的那個內容,我畫出來這樣的風景,是這個時代正好是切題的,切合我這個時代的人,我所生存的環境,可能有一天人有辦法保護環境了,或者說讓環境更好了,那個時候就要出現另外一種風景畫了。譬如說,中國把整個沙漠都變成綠色長城,那個就是把本來是沒有生命的區域,被他們搞一搞,上面都是生命了。那個時候你的風景畫呈現又會變成另外一種方式。也許人類有機會走向這種正向的,但是就我的生存年代來說,我能做的就是這樣子了。切合我的生命狀態。這個其實也是這個時代所面臨的共同面對的生存背景的問題。我常常不認為這是一個風景畫,這是探討人跟他生存背景的關係,探討你跟宇宙的關係。我看從達文西開始,真正畫後面的思想,就是這個東西。當形式的呈現很多種,但是從喬托一路下來,風景畫其實就是在回應你和周遭的關係。

 

郭: 在〈大悲宴〉,或是〈金權盛世〉這系列,是有刻意去強調比較暴力的部分,或是只是照著照片去表現比較寫實的部分?

 

洪: 有,就是因為給微風太溫和了,所以那時候就傾向那種,就像是穿西裝打領帶和人講話,人家根本不理你啊!所以你就......拳頭掄下去,就是有一種暴力的狀態。的確有那種元素。但你如果僅有暴力,那就太弱了。我當時比較傾向的是伊底帕斯那種希臘悲劇的方法。他一開始是恐怖片,一個人竟然可以跟自己的老媽結婚,然後殺掉自己的爸爸。這種事在今天還是社會頭條。他一開始是暴力元素,一個人竟然可以悲慘到這樣子。可是他不是在那裏結束,他不是只做到這個暴力的部分就結束。你還要看後面他如何自我救贖,然後自我超越,還要有一個昇華的東西。作大悲宴的時候其實也是這樣子,你讓人家看到一個悲慘的,很無情的對待生物,但是你要的是背後的昇華那個東西。因為有很多人看了會說,你叫我回去怎麼吃肉?人在吃烤乳豬的時候,你如果想到,那是人家的小孩耶,怎麼吃得下去?或者像是更殘忍的,那個你在吃的時候,魚的嘴巴還會動。像中國大陸你吃的那個魚啊,你怎麼吃得下去?如果你有那麼一點點同情,或是悲憫,你就咬不下去了。你會超越你的口腹之慾,你要的其實是人性的昇華。前面的暴力只像伊底帕斯的前半段而已。

 

 

郭: 在〈大悲宴〉到〈金權盛世〉這段時間,老師會覺得去表現這種醜陋會血腥的東西,是有一種美感存在嗎?還是那只是一種手段,是為了最後的昇華?

 

洪: 其實美感本身,至今都是各說各話,沒有人提出一個絕對的答案。譬如說到現在為止,還很多人認為畢卡索很醜、很噁心,他們看不懂。很多學過藝術,或者被教育過的人,他們就會覺得畢卡索真是了不起啊,好看到不行。所以美感其實這個字本身我想永遠不會有答案。就我來說,你在處理一張畫的時候,你長期的訓練,很自然會把美放進去,例如構圖安排等等,空白為什麼會留在這裡等等。不管在表現血腥,或者唯美的風景什麼的,那種安排無形中都進去了。在你有意識或無意識之間,他已經都搞定了。你為什麼作這個決定,他背後有自己的、或者你長期訓練的培養。無形中他就進去了。不是說你刻意要怎樣。所以,這個可能是可以說有吧!

 

對我來說,留不留白已經不重要,越到現在越不重要,除非那個形式很好,我才會再去碰它。除非說有一個新的情勢出現,不然我不會在作空白了。

 

郭: 除了前面提到的銷售問題之外,後來〈大悲宴〉或〈金權盛世〉這系列比較充滿暴力的作品就慢慢消失還有其他原因嗎?

 

洪: 因為有一次開車開到花東,剛好馬路就有顛簸、崩塌,因為在修路,所有的車都被管制而停下來,一停就停很久。那裡是花東海岸,下面就是海了。我坐在路邊沒事,就看著消波塊一直被海浪拍打,看久了,竟然自己就笑起來。因為那些消波塊本來你是不太看的,就覺得那是留白的障礙物,一個人工物擺在海邊很難看。可是那一刻,看著看出味道來了。你就看著消波塊,是用沙子做出來的,可是海浪不停地敲打,五十年、一百年後,他又全部變回沙子了。然後我忽然覺得,如果把時間拉長,或是把空間視野拉大的時候,就不會有那種那麼強烈的環境的焦慮感。因為我以前對環境有點過度的焦慮,看到河床整個被挖掉,要做那個坡坎。他們就是很愛把預算花完,那是沒有必要做的,但是這個錢一定要把它用掉,所以就找一些河道,把它沿著河道剷掉、用水泥把他抹成平平的,很不環保、很不生態,是對生物來說很不友善的環境。但是這個工程全台到處搞,那你拿他沒轍,而且形狀又醜,看了就會有無力感。我更年輕時,看到這個會很氣,氣到自己都都高血壓,那種生態焦慮很嚴重。但是當我看了那個消波塊之後,忽然發現時間拉長看,空間放大看,這些都是不存在的問題。

 

郭: 就是覺得最後都會恢復到原本的狀態?

 

洪: 就是沙啦!從沙子來的,又回到沙子。後來就衍生一個副作用,我在丟垃圾的時候就很沒有罪惡感。就是我丟在這裡,好吧,雖然你們認為位子不怎麼理想,但是你撿去垃圾掩埋場之後,還不是丟在地球上?又能丟去哪裡?所以現在很流行的就是海洋垃圾,跑到生物的體內,或者是水面或海底漂浮了很多塑膠垃圾,你的焦慮也不會那麼的強烈。當然你也不會說故意去丟垃圾,只是說你不會像以前那個怒不可遏。所以現在做這個留白,在做的時候有那麼一點...不像以前那種強烈的表達慾望。所以現在才會去做這些山水。現在看到的已經比較不像物質表面的東西,也不是消波塊,你看到的是個能量的轉移,就是這些沙子被一些機械的能量、被一些化學的能量集合起來,做成一個消波塊,可是放在大自然裡,放在任何地方,他都經由某些能量再轉移,又把他還原成沙子。你看到的是那個抽象在流動的東西,而不是表面的物象。現在看什麼都可以這樣子,比方說塑膠亂丟好了,塑膠明明是從地上給人家挖起來的,他就是石油嘛,那你往前看可能就是遠古生物的遺骸,那我們亂丟時,還不是把它弄回去地裡面?你用掩埋、你用燃燒,任何手段,這個能量的總量是不變的,只是外型一直變而已。他原來可能是一隻恐龍,然後後來變成石油,那現在變成一個寶特瓶。人能有多厲害?一千萬年之後,他又回到一滴石油。他就是一個不停轉換的形式。所以這時候還留白就有點矯情了。但我偶爾也是會畫一下,因為視覺效果很好,挖一個空在那裡,對我來說很美。看完那個消波塊之後,這件事大概已經在裡面慢慢發生質變。至今已經將近七、八年了。

 

郭: 所以那時候大概是12年、13年的時候,大概就是〈金權盛世〉那個系列做完?

 

洪: 對,做完一陣子之後。然後你的觀感、看世界的態度就慢慢在轉變中。所以那個轉變之後,你會去追求一個能量,或是追求一個比較永恆的東西。然後才會慢慢地跑到山水這塊來。

郭朝淵

1986年出生,畢業於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目前就讀於該校美術研究所碩士班。他專注於策展與藝術評論的學習,並在畫廊擔任藝術行政工作。郭朝淵對於台灣當代藝術與社會的關係充滿熱情,致力於以平易近人的方式呈現藝術與生活之間的聯繫。策展經歷:曾在臺灣藝術大學、新竹241空間、新樂園、中壢藝術館等地策展。2021年,與方志軒共同策劃的「一百種飛行的方式」獲得桃園市立兒童美術館策展徵件首選。目前,他在台北工作與生活,持續推動當代藝術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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