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性空

打從二十歲跟流刺網漁船出海補⿂以來我便得了⽣態焦慮症,擔⼼物種滅絕,擔⼼地球太熱、擔⼼經濟全⾯宰制⽣命、擔⼼吃的都是⼈造⾷品、擔⼼蜜蜂不 再⾶翔……對環境中的⼈為變動總是憂⼼甚⽽憤恨,症狀嚴重時會失語⾃閉把⾃⼰封存成植物狀態,不過今年病情卻出現了意外的逆轉! 

以往我看到⽔泥消波塊總是看不⾒,正確的說是從厭惡到漠視到視⽽不⾒,不過這⼀天因為東北季⾵太瀟灑讓浪花舞得收不住腳,⼀波⼀波的舞步就在消波塊⾝上跳躍,我看著、看著、忽然笑了! 從橫隔膜下⽅⼀陣輕輕地震動,⼀ 路笑到頭頂。我看到消波塊從砂⼦被⼈做成⽯塊,在浪花的撫弄之下正慢慢變回砂⼦,它從空無中來,又回到空無中去,眼前所有的⾵、浪、雲、⽯、樹、 ⿃、⼈……莫不如此,我幹嘛為這無垠的空無操⼼? 更何況地球的⽣命⼒不可 思議,從簡單的單細胞⼀路演化成百⽶⾧的恐⿓,從恐⿓滅絕⼀路演變讓⽣命衝出地球,就算⼈不⼩⼼把⾁眼可⾒⽣物摧毀怠盡,只要留下⼀個細菌,⽣命便可再次起舞。我替地球⽣命操⼼真是太抬舉⾃⼰了,那⼀刻我打從⼼底笑開 了,從此世界再也無法是原來那個世界。

 

那麼世界剩下什麼? 只剩萬象在空無中起滅,以及天地無限的壯美! 沒錯,就是從⼀粒砂到⼀顆星之間無邊浩瀚的⼤美,⼈的創造破壞⼒也蘊含在這⼤美之中。這⼀來我過往控訴⼈類暴⾏的空⽩⾵景從內部發⽣了質變,譬如那張 「⼭,別哭!」畫的是花蓮⽔泥業將⼭斷頭毀容,我從憂傷批判的⼼態,變成了雲淡⾵清,竟情不⾃禁地對⼭說: 您別哭,您不過是重新為砂,砂聚為⼟, ⼟化為⽯,⽯將成⼭,經千百億年,蘊育無量⽣命,成無量德。當我看著墾丁紅柴漁港硬⽣⽣在珊瑚礁上灌⽔泥,遊客搭浮潛般的透明遊艇只能看些⼩⿂、藻類,⼤型熱帶⿂、珊瑚早⼰被⼈洗刼⼀空,我⼼底響起的僅是 「我來晚了, 海底花園早已閉幕」

 

我曾看過⼈與⾃然對決,遍地傷痕累累,⽽今了解這傷痕也是⾃然另類裝飾,美醜、善惡只在懸念之間,我很慶幸,⾃⼰能⾛到這⼀步。

-天宇 2014

稻田上空的幽靈 / 122x152 / 油畫, 鋁板

農田上空的幽靈

農業時代的農夫總是很容易滿足,只要風調雨順,種下去的農作物能達到平均水準的收成,便謝天謝地了。財富的高低只不過跟左鄰右舍比較比較,大家相差無幾,無須自卑自亢只須一家子溫飽便能好好過日子。

工業時代的農夫要知足就沒那麼容易了,隔壁改種新品的農作物收入硬是高過自己兩三倍,對面違章工廠的老鄰居開著賓士車呼嘯而去,想不看見都不容易,「我還要繼續種稻子嗎?」這是許多農夫不得不一再問自己的問題。現在交通無遠弗屆,資訊漫天而來,隨時都能看到「有錢人」踩在雲端呼風喚雨,這時侯下田的時候難免會幻想一下,如果這片田變成都市計劃建地後,每一甲都能改成為一坪一坪地賣,哇!不僅可以開名車住豪宅,全世界好吃好玩的,都要輪一遍,辛苦一輩子好歹也當一下田喬仔土皇帝,想著想著影像便逐漸清晰起來了,你看稲田上方不是矗立著無數大樓的幽靈嗎?

山.別哭 / 122x174 / 壓克力, 鋁板

山.別哭!您不過是被炸為砂石,砂粉碎為塵土,塵土終究會再積成山。其間歷萬億刼,造就無量生命,成無量德。

後勁溪的三個時代 / 122x152 / 壓克力, 鋁板

河水始終是哺餵生命的奶汁,曾經她哺育著梅花鹿、鱸鰻,也曾哺育水牛、毛蟹⋯⋯如今汚濁的河水却哺育著工廠、紅蟲。儘管這不是每個生命都想望的「進步」,但誰也回不了頭了。

南雅漁港曾經 / 122x152 / 壓克力, 鋁板

毎個人很容易把自己當下所見的環境視為理所當然的「自然環境」:每一代的人總是在時間的推移中,不清楚到底什麼被替換掉了。年輕人鄙老者緬懷過去潮間生物繁多的記憶,認為那是貧窮落伍的年代。可是當我站在比臉盆還大的牡蠣化石面前,實在不敢説我們比原始人還富足。

北濱曾經 / 122x152 / 壓克力, 鋁板

這裡野百合曾經密如繁星從山頂一路灑向潮間,奇岩造型宛若從夢境溢出幻異無端,花香潮音揉捻著每個毛孔。

今天的人站在這卻只能看到彎延無盡的柏油與水泥,耳膜隨時被轟隆的車聲撞撃,鼻間只剩腥燥的柴油廢氣。

曾經無人涉足的廣裘荒原,在來不及發現描述之前,就匆匆被下葬了。

山壯水麗, 而我看不見 / 174x91 / 壓克力

山壯水麗無暇觀看。  

山壯水麗但我看不見—車太快了, 心太急了, 人造物成主角了, 山被弄瞎了。

逐漸變回沙子的消坡塊 / 122x152 / 壓克力

我望著那消波塊,由細沙凝成石塊,卻在浪花的輕柔撫觸間,一點一點化回砂粒。它來自無垠虛空,又悄然歸於無際虛空。眼前的一切無不隨著時光的呼吸,循環往復,歸於寂靜。

刮痕 / 122x174 / 壓克力, 鋁板

被鳥遺棄的棉花嶼——這座島應該是白色的,(馬楷口述)鳥不僅遺棄了這座島嶼,也遺棄了我們,再也不願舆人為鄰為友了。

人走過的腳印總是留下斑斑血跡,進步!進步?進步是要相對的退步來付代價的,物質科技不斷的進步,生態環境持續地退步。

棉花嶼 / 122x152 / 壓克力, 鋁板

每當不經意看到一處美麗的風景,都會暗自心驚地定睛看著,因為不久它就會被水泥填滿,每一塊被水泥包覆的土地都曾有一片荒原。


吃魚會譲人變聰明嗎?恐怕不會!吃魚卻不知魚從哪來,魚如何被圍剿怠盡,海床非食用性生物連帶陪葬,吃魚除了價格鲜度之外毫不在乎生態滅絕⋯⋯吃魚看來只會變笨。

荒原

無論置身何處我總能否看見荒原,生命來來去去,景物生生滅滅,物換星移不曾增損過空間私毫,我看著這片空寧,畫下一筆一筆。

底拖網輾過海底的瞬間,彩色生命便成了黑白墳場,我們讚揚這份成就,稱之為科技。

給荒原⋯⋯曾經每個地方都是荒原,在人到來之前住著千奇百怪的生命,沒有腳的、六隻腳的丶一百隻腳的⋯⋯沒有眼的、四隻眼的、一百隻眼的⋯⋯活一天的、活一年的、活一千的⋯⋯這些龐雜多樣無法盡數的生物棲地,在人到來之後變成了經濟競賽的戰場,也成了無機物的墳場,水泥、鋼筋、柏油、電線⋯⋯取代了牠們活生生的生命,透過畫作,我想喚回我們失落的精靈,找回心中的荒原。

人建立的遊戲規則是:誰先把樹砍光化為城鎮誰便有機會勝出。青山綠水與我何干,賺錢卡要緊。誰沒錢誰説的話就沒人聽到。

山在看我⋯⋯明知一咬到錢便會更飢渴想要更多錢,明知削了一座山便會更不足想賣更多山,但我停不了啊,怎會這樣?山沈默無語,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山的哭聲⋯⋯泰雅族的勇士山啊,請靜靜地譲我斬首,別落淚哭泣,你看我有成千上萬的員工要養家活口,有無䀆的貪官賤商要活動交際,有上億的設備投資要回收,有永不滿足的股東欲望要填滿,你説我怎能停下來?乖!別哭!把頭臚身體都給我。

山看著我⋯山靜靜看著發生在它身上的一切⋯我看不見大冠鷲,牠攸忽去來,我看不見水鹿,牠無影無踪,我看不見蟲,牠飄浮不定,我看不見樹,牠太平凡了,我看不見原住民所謂的聖地,這一帶變質岩的成份都差不多。我看見的,是一座一座聳立的礦脈,我只見大理石,我只見石灰岩,我只見錢、錢、錢,炸它!削它!賣它!創造經濟價值,促進人類福祉,這有錯嗎?山靜靜地看著我,沈默不語。

蒼白之海⋯⋯別問我為什麼形狀千變萬化的海蝕礁岩化為單調的水泥,別問我懂不懂生態景觀,別問我侵佔公有財富的法律問題,更別拿道德良心來指責我,我跟您一樣,只圖個生存,只求養家活囗,您那些問題⋯⋯是個屁,是吃太飽撐著肚皮的人才會發出的氣息。

山連海連山⋯⋯山曾經牽著大海,大海環抱著山崖,經年累月地擁吻、吟詠、唱頌、吶喊、咆哮,時而海切入山的胸口,時而山衝入海的臂膀,這是多麼野蠻的舞蹈啊!我來了,在他們之間劃出一道文明的界限,好多了,山是山,海是海。

馴水⋯⋯我從來就不相信水會好好地流,雖有地心引力的牽引它還是沒大沒小,忽左忽右地像隻蝴蝶般亂竄,別告訴我原生河道有多富節奏與生態變化,那是靠不住的,它是該好好地整體形——規律、穩定、工整、極簡,漂亮吧!

我的家⋯⋯樹的家、鳥的家、花的家、蟲的家、鼠的家、真菌的家⋯⋯全部消滅,成就了我美麗的家。

我的河⋯⋯重金屬污染、魚蝦滅絕、蟲蛙不鳴、鳥跡無蹤、惡臭撲鼻⋯⋯這不是多數人想要的世界,不過人無處可逃,只要繼續奉行經濟為神,消費至上,

早一世紀來可以看到樹連著樹雲接著雲,如今⋯只剩傳說了。

山坡䢖簗⋯⋯孩子!那天:你看山不見山,看水不見水,不管花香鳥語,意識不到生命,世界只剩下錢,那麼:你便長大了。去吧!能拿儘管拿。

我來睌了,海底花圓早己謝幕,餘下不變的濤聲音。

山.別哭⋯⋯你不過再化為砂,砂碎成土,土積成山,歷經億萬年輪迥,其間造就無數量生命,積無量德。

山靜靜地看著我  說:沒關係,你儘管挖吧,賺再多,還是一坯土。

為什麼需要荒原?為了呼吸!在人工環境裹人取代大自然的環境,看來似乎是人定勝天自我會被不斷地增強,你會誤以為是自己在呼在吸,只有站在荒原面對無垠的天地才知道是宇宙把一點點空氣擠入我們的體內——這是宇宙的呼,當我們緩緩吐出氣息——這是天地的吸,荒原、只有荒原才能給你正確的呼吸。在人工環境看到的不外是無機物和價格,大部分東西都和金錢有關,你只會意識到錢、錢、錢⋯⋯唯有進入荒原才能被廣大無數生命包圍,才有機會讓天讓地安置「我」的正確位置。

-天宇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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