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覺顛覆與驚悚救贖

-洪天宇藝術作品的當代意識與歷史淵源


1. 以「空白」去覆蓋,使被覆蓋物欲蓋彌彰


在臺灣的藝術版圖上,洪天宇這是一座尚未濫墾的離島。

洪天宇雖然出身科班,而創作歷程也不算短,但在這個歷程中,他每一次的出現都彷彿驚鴻一瞥,總是讓人眼睛為之一亮。令人印象深刻的一次,應該就是2001年在北美館舉辦的個展「給福爾摩沙下一代的備忘錄」,而這次展出的作品後來在2007年也出版了結合詩與畫的畫冊,書名叫做《空白 風景:1700-2000福爾摩沙風景備忘錄》。

這次展出的作品,雖然提供一定程度的線索,成為瞭解他與研究他的依據,卻也容易讓人誤解他的藝術風格。因為,這次展出的作品讓人以為洪天宇是一位以風景為主題的畫家,而忽略了他在風景之中置入的另一個更重要的元素,也就是「空白」這個元素。如果只看到風景的構圖,或許就無法掌握洪天宇一路走來更為完整的藝術思維;但如果看到風景又能夠留意這些「空白」,就會發現他的藝術創作中更豐富也更尖銳的意圖。他的作品中,一方面存在著一股強烈的生命關懷,因而他是以自然主義者的姿態,在重新檢視人類與自然的關係,但另一方面,他也更進一步地試圖在藝術媒材與理念上,提出屬於他自己的當代觀點,去顛覆近代與現代繪畫的視覺定義。

就風景而言,無論是地貌,或林相,或光影,這一系列作品都是關於臺灣的風景,而在風景的處理上他採取了接近攝影寫實主義的細筆繪法,充分透露出他深厚的寫實底子;不同於其他風景畫家的是,他在畫面上只對風景中屬於自然的原來面貌,進行色彩與視覺效果的微觀描繪,至於其餘一切因為人類的介入而出現的外加於自然的物質,全都塗以白色,像是留白,卻又透過輪廓與結構的處理而使人看得出白色所遮掩的物件與或物體的形狀與屬性。

就題目而言,副標題是「1700-2000福爾摩沙風景備忘錄」,其中的年代是從十八世紀初葉開始,似乎也意味著人類介入福爾摩沙的自然的一個年代,更突顯出這一系列作品試圖揭露,人類介入自然之後所產生的福爾摩沙歷史充斥著外加物質的強行介入。這個副題,透露出洪天宇做為一個自然主義者的觀點與心境。

就繪畫過程而言,這些「空白」絕對不是藝術史上常見的「未完成」,而是一種刻意的「覆蓋」,一種積極的「空白」,也就是說,覆蓋並不是為了讓它成為不可見,而是為了強調它,使之更可見;這是一種弔詭,因為在我們已經習以為常的視覺邏輯中,這些原本不屬於自然的物體往往是被視而不見的,在不被覆蓋的情形下經常是一種的不可見。藉著覆蓋,反而使之可見,而且直擊本質,這是對包藏在文明的假象之下的現代視覺邏輯所做的一種顛覆。

我們原本容易以為他在掩飾醜陋,但事實上他的作品卻有一種欲蓋彌彰的效果,而這正是洪天宇的藝術語言的顛覆性,以及一種從當代的視覺觀點對繪畫界域所做的反思與擴充。

潭仔墘 1800 | 油畫, 鋁板 | 89x116

潭仔墘 1900 | 油畫, 鋁板 | 89x116

潭仔墘 2000 | 油畫, 鋁板 | 89x116


2. 以「食人」為象徵,顛覆文明的正當性


經過了將近七年的時間,洪天宇在2008年又為我們帶來一次的驚奇。這次的作品,一類是平面的繪畫作品,另一類則是立體的雕塑與裝置藝術的作品。

這次的繪畫作品,對於熟悉而且曾經徜徉在他的風景主題的觀看者而言,絕對是視覺與觀念的挑戰,因為這次的作品無論在題材上或者在畫面物件的性質上,乍看都跟過去大異其趣。

就題材而言,這次作品都是關於飲食,有的是關於食材的捕獲與處理,有的是關於食材成為食物之後在餐桌上呈現的狀態,也有的是關於儀式化的人類飲食行為。而更令人咋舌的是,這個飲食題材中的食材與食物,除了少數是其他動物之外,幾乎都是人類自己的身體或肢體。這些身體或肢體,在餐桌上與食器上的展現,一如我們現實生活中對其他動物的烹調與布置;如果不看人體的特徵,只當食物去看,可謂色香味俱全,再次展現洪天宇深厚的寫實實力;但如果我們看到食物的人體特徵與表情,那些我們曾經有過的美食當前的心情卻都會被導向另一個深層的意涵。

肉攤的回聲| 壓克力, 鋁板 | 91x201

處女祭 | 壓克力, 鋁板 | 92x156

豬排 | 壓克力, 畫布 | 92x72

首先,洪天宇做為一個自然主義者,他在這些畫面中不無企圖想要揭露人類過度消耗自然的飲食行為。其次,人類無所不吃,甚至到了吃人肉的地步,一方面這也透露出,在他的自然哲學或者宗教思想中,人類與動物本是同體共生,但另一方面這也讓我們看到,在這次的作品中,吃人肉的主題具有藝術的象徵意涵。洪天宇當然不是一個吃人論的提倡者,懂得看畫的人不難發現,透過人肉為食的畫面,他正以象徵的手法,突顯現代社會「鐵牢籠」之中人類的處境,那是一個人人相互逼食的境況;這既是一個道德的命題,也是一個社會的命題;更深遠看,這還是一個文明的命題:文明正被它自己的過度擴張扭曲為文明的反面。這應該不是十八世紀啟蒙運動的先驅所期待的一個結果。

就風格而言,這一以飲食為題材的作品雖然仍舊表現出細膩的寫實畫法,但是在構圖上更加講究戲劇張力,在色彩上也刻意製造一種感官主義的騷動與誘惑,一反昔日風景畫面的寧靜與穩定。這當然是他刻意突顯的一項差異,因為風景是文明尚未介入的一種自然狀態,而儀式化的餐飲活動則是文明介入以後的一種社會狀態。

然而在這些差異之中,洪天宇還是延續了他在這之前慣用的「空白」。他將一切被他歸類為自然的項目賦予了顏色,而將一切被他視為人類介入自然的項目覆蓋白色,諸如屠宰工具、烹調設備與食器。這個手法除了延續著他先前對於包藏在文明假象之下的現代視覺邏輯所做的一種顛覆,另外更發人深省的是,在他覆蓋白色的這些項目中,還包括了那些正在進行獵捕屠宰、飲食烹調與飲食儀式的人類形體。這除了是洪天宇對於被介入的自然之界定,也提醒我們發現,人類身體一念之間便可能淪為一種正在介入的異物而不自知,深具哲理。

在他的作品中,人既可能內化於自然,也可能自外於自然。

3. 以「肉販」為裝置,象徵市場性無所不在


洪天宇既是一個深具哲理的藝術家,也是一個藝術材料的開創者。

他的平面繪畫並不以畫布為媒材,而是選擇在鋁板上作畫,目的在於以鋁板的平坦與光滑去減少畫布紋理對顏料材質的影響;但相對的,為了維持顏料在鋁板的附著力,他又對顏料做了成分與技術的特殊調製。也因此,我們在畫面的「空白」才能看到烤漆一般的色澤,使這層覆蓋表現出特殊的視覺硬度。

另外,他對材料的開發也運用在立體作品中。以繪畫作品為人熟悉的洪天宇,其實更久以來一直都在從事雕塑創作,而他雕塑作品的材料非常特殊,卻也非常平凡;他幾乎都是以我們日常生活常見的購物塑膠袋做為材料,原因是塑膠袋經過燃燒處理具有很高的可塑性,既容易取得,亦很容易製造他所要表現出來的烤物的視覺效果。

烤全人 | 塑料

滷鳳爪 | 塑料

人鞭湯 | 塑料

我們原本以為吃人肉的系列是他在風景系列之後才發展出來的題材,但事實上如果從他持續在做雕塑作品來看,飲食文明的內在矛盾一直是他的關懷。

在一個題為「滿漢全席」的系列中,單是標題就已經看出他企圖顛覆我們既有的飲食審美態度,再從作品中那些被調製得像是烤雞、烤豬腳或烤乳豬一般的人類肢體來看,表面上雖然略帶幽默與趣味,其實卻語帶諷刺。而在另一個叫做「人食人」的系列中,更是呈現生吞活剝的吃人景象,其畫面的故事性讓我們很容易聯想到特定的社會事件,也讓我們聯想到日以繼夜不斷出現的新聞畫面,更引發我們進一步警覺到,我們所處的時代正是一個嗜血的媒體化的時代。

如果從這個脈絡來看,當我們看到2008年洪天宇這件題為「肉販」的裝置藝術時,我們就不會太過於驚訝了。毫無疑問的,這件作品乍看相當嚇人,尤其逼真到像是分屍的畫面。也使我們不禁想問:洪天宇是戀屍癖嗎?當然,在經過初步研判之後,我們認為:他畢竟是一個視覺藝術的革命家。因為,作品中這些支解的肢體與器官被放進一個像是肉攤的展示狀態中,這讓我們聯想到當年德國藝術家波依斯(Joseph Beuys)那些深具事件意涵的裝置藝術。「肉販」製造了一個象徵效果:它象徵著市場這個現代資本主義的交易機制,既合理化也合法化了一切事物使之成為商品,其中包含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的物質化與商品化,使之轉變為金錢的價值。

也因此,我們可以這麼說,在洪天宇的作品中,恐怖只是表面意涵,而警世才是它的深層意涵。


4. 以「恐怖」為畫面,轉化出悲憫與救贖


洪天宇的藝術創作以當代藝術的精神延續了一個源頭極為久遠的傳統。這個傳統,雖在作品中呈現恐怖景象,卻能讓人因為產生畏懼而得到心靈的淨化與昇華。

這個傳統,至少可以回溯到十四世紀初佛羅倫斯詩人但丁的《神曲》。這部文學經典的重要性,一方面在於它深入探討了人類的「罪惡」與「救贖」,而另一方面,其中關於天堂與地獄的描繪,更是在藝術史上成為許多藝術家作品的取材,雖然有的藝術家不見得是直接受到但丁的影響,但我們仍然可以看到他們與這個傳統忽隱忽顯的淵源。

這個傳統的藝術家,往往著墨於呈現人類在這個世界的墮落與罪惡的景象,並突顯出人類因此所遭遇的恐怖懲罰,令人望而生畏。其中,除了文藝復興興盛時期的米開朗基羅與達文西都曾有這一方面的作品之外,我們特別想要提到十五世紀後期的北歐尼德蘭地區的畫家包許(Hieronymus Bosch, 1450-1516)。

包許的作品,絕大部分是屬於恐怖美學的範疇。而其中的恐怖景象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第一件是目前由奧地利維也納藝術學院收藏的《最後的審判》,第二件是目前由西班牙普拉多美術館收藏的《七件不可饒恕的罪惡》,它們對於地獄景象做了怵目驚心的刻劃,甚至充滿人類接受懲罰時的刀割劍剖的殘酷情節。此外,我們特別要提到也是由普拉多美術館收藏的另一件題目為《人間樂園》的三幅式作品,這件作品或許是因為標題的表面意涵,遮掩了它事實上也是一件恐怖美學的經典。

這件作品的中幅描繪的是人間的享樂與墮落,左幅是天堂的祥和,右幅是地獄的悲慘。由於是一個對照的畫面,更是發人深省;而它令人動容之處,除了是天堂與地獄的懸殊,更在於它讓我們看到,人間彷彿一片榮景,卻只不過是虛無頹廢的末日歡愉。

藝術史上,到了十九世紀,德拉克洛瓦也曾以《但丁與維吉爾》一作描寫冥河,羅丹也曾以《地獄之門》刻劃地獄悲境,當然都是恐怖美學的曠世之作,但包許這件《人間樂園》卻由於他透過人間歡愉去突顯隱藏其中的恐怖,讓人直接從人間榮景產生畏懼,更是將恐怖美學置入人文主義的現世覺醒之中,使觀者的心靈因驚懼與悲憫而獲得洗滌。洪天宇不見得必須意識到或者去同意包許繪畫的美學觀點,但是不可否認的,洪天宇的作品,無論是以人間榮景或以恐怖美學為其表現手法,也都使人不得不進入更深沈的驚悚與更積極的救贖。

換言之,洪天宇的藝術作品正以他對當代社會的敏銳觀察與藝術轉化,讓悲劇美學從畏懼到昇華這個歷史久遠的命題,在當代藝術中獲得了全新的延伸。這一切足以說明,洪天宇是一座活水滾滾的離島。

十字架上的雞督 | 壓克力, 鋁板 | 92x72cm

人 | 壓克力, 鋁板 | 244×122cm

廖仁義

最高學歷 :法國巴黎第十大學美學博士 學術 專長 :美學、藝術社會學、歐陸博物館專題

現任: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博物館研究所兼任教授(112.07退休)

經歷:

2022(7月) - 2023(6月)借調擔任國立臺灣美術館館長

2018 - 2021(7月)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博物館研究所所長

2016-2018(7月)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藝術圖書館館長

2006-2007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藝術與人文教育研究所代理所長

2004-2005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校務研究發展中心主任

2004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藝術行政與管理研究所專任助理教授

1999-2002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創作研究所兼任助理教授

1999-2002國立中央大學哲學研究所與藝術學研究所兼任助理教授

1998-2004東吳大學哲學系專任助理教授

1989-1997法國巴黎第十大學美學博士

1980-1984國立臺灣大學哲學碩士

1976-1980輔仁大學哲學學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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