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景中空白日漸增長,彩色逐漸退去……

圖中留白的部分,代表無機物、人造物、非生物,無生命的物體,以鉛筆線、白浮雕線、白色肌理、鉛筆素描處理。

彩色部分代表有機物、自然物、目視可見的生物、有生命的有情世界,以油彩多層肌理繪製。

一般我們看到風景只注意其「現況」,很少意識到它是存在於時間流逝中的一個空間片段。如果在風景中加入時間的觀照,便能看到我們正在形塑一個什麼樣的「未來」。


-天宇 2000

崙仔腳1875 / 114x180 / 油畫, 鋁板

崙仔腳1994 / 114x180 / 油畫, 鋁板

崙仔腳2000 / 114x180 / 油畫, 鋁板

崙仔腳

你為何眉眼擠成一團?你為何咳嗽不已?你為何連多看我一眼都不肯?你為何捂著鼻子匆匆離去?

當你看到我容毀姿殘,腳下鋪著一層又一層的垃圾,你一定嫌我醜死了。就算老天降下傾盆大雨,幫我洗一個月的澡,我還是沖不掉一身惡臭。就算火苗終年焚燒不歇,也消不去我滿肚的沼氣,連溫暖的三月春陽灑在我身上,也冒不出一滴鮮綠。我大概比身上爬滿跳蚤的癩皮狗更惹人嫌惡。

可是你如果跟隨吳子光在1875年左右經過我身邊,一定免不了要讚嘆:「余自光緒紀元後,車塵樸樸彰、淡間,每見一邱一壑,雞犬桑麻,皆含畫意,謂此處人家,何修而獲居福地?」至今這段話放在我心中咀嚼,猶有喉韻回甘,並能在眼中揉成一片金色山巒的畫面。

如果當時你跟著美國人D. Thompson.走進淺山,稍離人煙,就會看到「處女林無限壯美地聳立在我們面前,千萬種不同的樹彼此相併地、沒有差別地生長在這裡,把它們高大的樹枝混合起來,或與一些葛藤或其他攀爬植物互相連接著,這裡有巨大的樟樹,高聳的棕梠樹,美麗的筆筒樹,而在下面又有無數比較卑微的植物,生長在它們陰影底下。那是羊齒植物,有毛的苔蘚,蘭科植物,海金沙,山蘇花等等」。

唉!真抱歉。我已病到全身爬滿蟲蛆,還不知羞慚的向你誇耀與人初戀的處女之吻。只因,

我知道流膿的軀體裡猶有羞澀的種子,

它將陪我靜靜看著,

看著日子如星雨般陣陣灑落,

直到花朵從灰燼中昇起。

崙仔腳1875 / 水彩手稿

崙仔腳1875 / 水彩手稿

中橫三闕1900 / 162x97 / 油畫, 鋁板

中橫三闕1960 / 162x97 / 油畫, 鋁板

中橫三闕2000 / 162x97 / 油畫, 鋁板

中橫三闕

每天我們都不停地…

失去一些記憶,失去一些新聞,失去一些玩具,失去一些金錢,失去一些朋友。

或是

失去一點青春,失去一點健康,失去一點熱情,失去一點天真,失去一點理想。

因此

失去綠野,失去沃土,失去淨水,失去鳴鳥,失去藍天。也沒什麼好介意的。它不過是失去中的一種失去。

只是有時候不小心還是會被冒冒失失的詩人螫一下:「說台灣山水甲東洋,一點兒也沒誇張。在東洋的任何地方旅行,都不會看到有這樣美的自然美。這裡的自然美,乃是十足的自然美啊!沒加上一絲一毫的天工和人工。不一定要到所謂勝景的地點去,隨便在什麼地方看到的山和原野,都可欣賞到臺灣的自然之美。那美,是沒有任何粉飾的裸體美。那美就是樹木的綠,就是那出奇鮮麗的綠色,以及襯著這份綠色的大紅色的花。這一點是舉世無匹的。臺灣的綠,是一種綠色的爛漫之花。臺灣有這份綠已然夠了,還要勝景做啥!在豐富的光熱與雨水下,那繁茂深邃的綠色的山,彷彿滿山開了綠色的花似的。雨中濛濛的綠尤其格外地美。」(中西伊之助,臺灣見聞記)。

才多久?──不滿半百!

我已完全忘記母親的模樣,一點也不記得她美麗的容顏。

不過我無法感傷太久,

時間之流很快便捲走一切。

總有一天,所有的光都會在我眼中熄滅,

屆時,

還有什麼能失去?

觀音四韻1700 / 89x146 / 油畫, 鋁板

觀音四韻1895 / 89x146 / 油畫, 鋁板

觀音四韻1926/ 89x146 / 油畫, 鋁板

觀音四韻2000 / 89x146 / 油畫, 鋁板

觀音四韻

三百年前郁永和夜宿淡水河口,描述當時的情景:「蟬琴蚓笛,時沸榻下,階前潮汐時至。出戶,草沒肩,古木樛結,不可名狀,惡竹叢生其間,咫尺不能見物……海風怒號,萬籟響答,林谷震威,屋榻欲傾,夜半猿啼,如鬼哭聲……」。

1895年馬偕牧師在〝臺灣遙寄〞一書中寫下了:「我們的船起了錨,悠悠地駛入淡水河口,在南方我們進去時在右邊,有觀音山高700呎,遍生繁茂的野草、竹林、榕樹和樅樹,山麓有許多農家,隱現於古老廣大的榕樹,隨風搖曳的楊柳及多刺的柏樹籬笆之間。」

1926年仲摩照久形容昭和時代此地的樣貌是:「市街是沿著淡水河右岸呈細長狀,居民幾乎全是台灣人,日本人的人數極少,淡水街後有大屯火山群諸峰,前面隔著淡水河,可遠眺觀音山秀峰,風景之美冠於臺灣北部其他各地。」


2000年我走在水泥牆圍成的迷宮中,建築物遮去了大半景深,觀音山上插滿了墓碑,河水隨風送來一股腥臊。這是靠輪子移動視點的世界,雙腳踩在路上好像過於落後。在我後面,什麼都沒有,除了可怕的喇叭聲。

山顏五衰 / 122x178 / 油畫, 鋁板

山顏五衰 / 122x178 / 油畫, 鋁板

山顏五衰 / 122x178 / 油畫, 鋁板

山顏五衰 / 122x178 / 油畫, 鋁板

山顏五衰 / 122x178 / 油畫, 鋁板

山顏五衰

從前從前有一個地方,鹿安閒地打嗝,蟒蛇慵懶地垂掛,彌猴爬上跳下,雲豹無聲地巡弋,魚蝦共享青苔大餐,昆蟲忙著吸蜜錯過集體婚禮,樹葉爭奪天空不給鄰居一絲空隙。

人來了,帶著天火鋼刃,能烤的烤焦,能殺的殺光,能擄的擄走。一吋一吋地換上會長錢的東西,人滿意的笑了。從天空到地面,從深海到地底,這一切都是他的,看得到、聽得到、聞得到、嘗得到,通通是他的。呵!呵!有比這更美好的嗎?呵!呵!

我們規定水流的方向,我們決定土壤的酸鹼,我們判決樹木存活的年限,我們對昆蟲說:「你是益蟲,很好!你是害蟲,去死。」我們不給鳥留生蛋的地方,我們不留一條清溪給魚蝦,我們改變了天空的顏色。因為……我是主宰一切的萬物之靈、是進化的極致、是超強的物種。我們終於創造了全新的風景──人的風景。

不過山變得很麻煩,像個愛哭愛鬧的小孩,時而山崩、時而地裂,時而乾旱、時而暴雨,沃土盡失、無泉可汲。再加上三不五十的土石亂流,唉!除了綁起來叫他乖乖坐好還能怎麼樣?

看!我們偉大的建設,終於徹底馴服自然了。土不再跑,水不再流,連天空也嚇得不敢出聲了。很久很久以後,有一群人拖著飢餓的身軀,張著乾澀的嘴唇,望著山說:「這裡沒什麼,我們再找找看吧!或許遙遠的天空還有一個地球,那裡面會有一座青山。」

潭仔墘1800 / 89x116 / 油畫, 鋁板

潭仔墘1900 / 89x116 / 油畫, 鋁板

潭仔墘2000 / 89x116 / 油畫, 鋁板

潭仔墘

我喜歡跌入三百年前的回憶,那時所有的枝椏都可以恣意地捕捉藍天。

彌猴放肆揮霍的採果,而野豬泡在林中金黃的澡盆,塗抹枯葉發酵的浴乳。

梅花鹿勤奮地磨角,期待競技場上擄獲成群妻妾。

蒼鷹毫無節育的打算,從不擔心天空承擔不起子女的羽翼。

樟木高偉挺拔,抵著巨風炫耀他的腰圍。

甘泉遊走地表,穿梭亙古不絕的秘道。

今天你站在同樣的經緯,朝向相同的日出刻度,便困在凌天的水泥玻璃牆中。

遙遠的幽然回音,猶自遠山朦朧的稜線彈出,而眼前已無百獸互為呼應。

晚霞璀璨如昔,但歌聲幽邈,晶瑩玄黑的眼珠,已被多產的掠食者擠入幽冥。 

這是灰色充斥的冷酷世界,沒有走獸、清溪、巨木和鳴禽,只剩蒼白和非生

物的建築在地平線上參差起落,權充憑弔生靈的墓碑。

潭仔墘1800 / 水彩手稿

南坑1875 / 120x240 / 油畫, 鋁板

南坑1952 / 114x180 / 油畫, 鋁板

南坑2000 / 114x180 / 油畫, 鋁板

南坑

「……仄狹的隘道,兩側都是無際的懸崖,崖上蓋著大樹和高大的羊齒類植物,從兩邊崖上連接成穹窿形,卻讓一道澄淨的溪流成為一段一段的瀑布一直降落到崖腳,在那裡形成一方小小的潭,恰似一面反映著整幅圖畫的明鏡;蘚苔叢生的岩石從那些攀爬著的植物中突出;陽光在大塊大塊的綠色上面嬉戲著;直徑在一公尺以上的壯大的樟樹筆直聳立著,並且細長得像教堂裡的大蠟燭一樣,完全沒有枝條,達到無際的高度;脫皮的莖幹和寄生植物,成了微風的玩具;經過無數扭曲的藤葛,將這些樹身和枝條像繩索一般結合起來;到處有些蘭科植物以它們的香味薰香著空氣。…」─D. Thompson ,1875。

不過大家說……

把路拓寬比較好走,把水截走可以灌溉,樟樹砍下可以提煉樟腦,採藤編籃可以賣錢,蘭花應該擺在市場。能採的採光,能帶的帶走。再來呢?放把火用灰燼滋養下一批經濟作物吧!直到榨不出油水再看看有什麼賺錢的出路。

雖然蝴蝶漫舞美不勝收,但鈔票飛起來更美;

雖然淙淙泉音極其悅耳,但銀幣響起來更沁人心脾;

雖然綠色重巒疊嶂壯麗無比,但一疊綠花花的鈔票絕對比它好看。

我們看不清什麼被抹掉,也不知自己要付什麼代價。

只知進步之輪不斷在身後嘎嘎做響,

不停用金錢鞭打我們的靈魂。

苗栗四重奏 1700 / 120x120 / 油畫, 鋁板

苗栗四重奏 1800 / 120x120 / 油畫, 鋁板

苗栗四重奏 1900 / 120x120 / 油畫, 鋁板

苗栗四重奏 2000 / 120x120 / 油畫, 鋁板

苗栗四重奏

站在被墓碑與枯草盤據的山顏之前,想著她人跡尚緲的處女容顏,宛若對著被摘掉花朵的莖桿,心思唯有逃離的渴望。如能閃過最初的嫌惡,滑入光陰的隧道── 如星辰航過天際,那麼鹿鳴呦呦的歲月便會迎面向你走來,千藤纏繞、幽蘭薰香,短尾柯的嫩芽綠得油亮,樟樹、山棕、肖楠以不同的綠色音階唱出神聖的和諧。甘甜的霧露終年不息地浸潤大地。啊!那是彌猴和雲豹嬉遊的國度,   試著揉碎一根草莖在鼻翼廝摩猶能嗅到遠古幽香的氣息。

每到一個城鎮,對照它人口延展與自然退縮的經緯,總是令人費解,為何擺著無數歷史教材ㄧ再證明,再寬廣的沃土也經不起人一代又一代索取,再多聰明巧智也擋不住人口累積生態崩潰。無論是尼羅河、底格里斯河、黃河,都散置著黃沙荒塚供人憑弔的印證,然而從文明的進程看來,人似乎學不來這皎月昭然的定理,為什麼會這樣呢?

也許是因為人擺盪在兩個死亡之間(一是對出生所來處的無知,一是死後去處的不確定 ),因此只能用胸口尚能呼吸的剎那儘量蒐集、獵取、囤積、消化、沉思或買醉,畢竟那深不可測的黑洞就靜靜地在每個人身旁旋轉,像陰影默默地依附形體。你討好它也罷,你詛咒它也罷,在該來或你認為不該來的時刻,它毫不躑躅地降臨,無論是堆滿了金銀財寶幸福歡樂,或是貧苦卑賤病痛恐懼,都改變不了可預見的結局。我們腳下埋著英雄豪傑或奸徒笨蛋與我何干?來日同樣不知何人踩過我們的墳頂,因此最佳策略便是趁黑夜尚未降臨,領取有限韶光,痛飲甘醇,歡天喜地活在當下。所以我們不願回顧過去,不願想得太遠,不願愛得太深,不願碰觸金錢摸不著的領域。就算那救贖的音符就在花間散播,那永生的承諾就在星辰間傳遞,我們也只能以凡人之軀,面露傻笑地讓它過去。

也許是這樣!

也許是這樣!


苗栗四重奏 1700 / 水彩手稿

基隆河1700 / 210x90 / 油畫, 鋁板

基隆河1860 / 210x90 / 油畫, 鋁板

基隆河2000 / 210x90 / 油畫, 鋁板

基隆河

1700年左右郁永河溯河口至北投採硫磺,當時所見景色為:「坐莽葛(獨木舟)中,命二番兒操楫……林木蓊翳,大小不可辨名;老藤纏結其上,若虯龍環繞,風過葉落,有大如掌者。又有巨木裂土而出,兩葉始蘗,已大十圍,……樹上禽聲萬態,耳所創聞,目不得視其狀。涼風襲肌,幾忘炎暑。」

1866年C.Collingwood緣淡水河口上溯基隆河寫到:「星光明亮,我們睡在舢板中,露水濕重,喀喀的蛙鳴與嘶叫的蟲聲劃破寂靜的夜晚。河面時有大魚翻躍,小船上溯;遠方徹夜的踏水車的骨骨聲,河水非常清潔可嚐,甚至在這漲潮時。」

2000年醫生說這個潰瘍性大腸炎很難治,成因可能跟病毒細菌感染或抵抗力弱過敏體質有關,會出現腹痛、一天數次帶血下痢,它在大腸黏膜處形成潰瘍,造成貧血、發燒、衰弱、營養不良等症狀。最後會侵害全部大腸,使之惡化成癌症,可說是極嚴重的疾病。

看著基隆河,除了同病相憐外竟有一種奇妙的安慰,它病得如此沉重,竟然連一聲哀號也無。

太平山1820 / 89x146 / 油畫, 鋁板

太平山1920 / 89x146 / 油畫, 鋁板

太平山2000 / 89x146 / 油畫, 鋁板

太平山

太平山這個蒼涼又偉大的名字是扁柏、檜木的斷頭刑場,是埋葬千年巨人的寒涼墓地。無數工匠對它砍盡伐絕,所彰顯的豐功偉業令我們深感內疚。這個地方今天仍以它散落四處的巨大頭顱深深撼動靈魂。或許,檜木是以它不凡的成就才招致如此悲慘的下場。

人類在延長壽命的努力上從不懈怠,所有醫療保健養生莫不朝向「活得更久」的目標邁進,今天能活上百歲的人便可以被尊稱「人瑞」,足見此事艱難不易。可是對檜木來說百歲還是嬰兒,活上二、三千歲很正常,這種巨大的生物的確達成了人夢也夢不到的願景。超過三千歲還能抽枝發芽提煉太陽能,我們的醫療科技與吹捧自我的生物進化論搬到它面前都成了笑話。不過人與它面對面並不見得會欽佩它偉大的生命成就,因為有些人天賦異稟,走到哪、看到啥都能想到錢,遍地新植的柳杉林,便突顯了人因為夭壽短命所能理解的短視近利。

十二月的陽光薄得絲毫不帶暖意,太平山卻堅持不褪下它一身綠裝,整個傍晚森林如著火般燃著壯麗夕照的熱情。身旁猶有三五株檜木幼苗,從斷頭的母株旁奮力竄出,摸著它細軟的皮膚,不禁喃喃自問:「人還會再給你三千年嗎?」 

這是漫長的人心接力賽,不是任何一代人答得來的問題。默然佇立,只聽到一兩聲嗶嗶剝剝的聲音,那是剛踩過的枯枝回彈的聲響,其餘的靜悄悄的,什麼也聽不到了。

烏土坪 1700 / 60x92 / 油畫, 鋁板

烏土坪 1900 / 60x92 / 油畫, 鋁板

烏土坪 2000 / 60x92 / 油畫, 鋁板

烏土坪

打從我們雙腿直立地面,空出雙手的那一刻,便不斷地與天地萬物較量。我們挖得比地鼠還深,爬得比山羊還高,集結得比狼群緊密,發展比蜜蜂嚴謹的組織,建造比白蟻更複雜的宮殿,比松鼠善於囤積,比狐狸狡猾,比蛇蠍惡毒,比蜘蛛善於編織,唱得比畫眉好聽,比大象有力,吃得比猿猴豐盛,喝得比果蠅香醇……

但我們依然十分餓渴,因為心底總有一個很細、很細的聲音:「我要…我要…」

要游得比魚快,要潛得比鯨深,要快過印度豹,要飛得比鳥高,要看得比鷹遠,要聽得比蝙蝠清晰。

一旦我們擁有便得趕快拋棄,因為我們還要…還要…

還要消息傳得比光快,還要推力更勝海嘯,還要擁有火山爆裂的威力,還要細菌分解轉換萬物的秘密,還要跨越星系,還要宇宙初創生命暨毀天滅地的魔法,還要…

直到大家不得不擠在被要到蒼白貧瘠的大地上,這不是誰有心造孽,只是每個「我」都聽得到像浪濤般難以止息的聲音:「我要…我要…我還要…」

碧潭 1800 / 92x155 / 油畫, 鋁板

碧潭 2000 / 92x155 / 油畫, 鋁板

碧潭

百年前碧潭一直是水獺、鸕鶿、香魚喧嘩的家園。即便到了1950年,跳入新店溪摸香魚還是可以養家活口的職業。日人佔台期間為維護香魚繁殖,每年十一月初至次年五月底嚴禁捕撈,解禁期間香魚多到腳邊鑽來鑽去,拿起畚箕,隨手一撈,籮筐滿載。那不就是個水淨、山青、鳥喧、魚躍的伊甸園嗎?不過這種地方總是會被人逐步肢解,聖經創世紀中提到上帝將人逐出樂園,其實也是個反諷─  人經常把上帝轟出伊甸園。

文明襲捲的浪潮隨著人的腳步無遠弗屆,即使最高的喜馬拉雅山頂也逃不過最新科技的染指,最深的馬里雅納海溝也有人工垃圾。人從不擔心自己有一天也會像水獺香魚被擠出這塊園地,因為人的天性很絕!總以為沒弄到手要比已經擁有的更好。任何東西一旦擁有,即使像空氣淨水那麼重要,也會逐漸失焦以致渾然不覺,唯有等到完全失去了才會稍稍意識到它的珍貴,無論是青春、健康、友情、親情、事業、身體、環境、生態……莫不如此。

每個人對現有的總存著或多或少的不滿,就是這一點才使文明的進步有永不匱乏的燃料,其實無論身處於任何時代,都有它獨具的利與弊、好與壞、美與醜。如果我們價值評估的量表可以做到更宏觀而精準,那麼評出的得與失應該是難分軒輊。每個人都擺盪在過去未來之間,現在很快就成為過往歷史。如果兩百年後的人,嘲笑我們現在原始又落後,那意謂著他們又失去更多了。

巴庫拉斯 1900 / 60x92 / 油畫, 鋁板

巴庫拉斯 2000 / 60x92 / 油畫, 鋁板

巴庫拉斯

我曾在巴庫拉斯的林中追逐那即將沒入天際的一縷殘陽,也累到癱在鋪滿蕨類的巨石上享受沁骨的冰涼。而今越嶺重臨,除了那顆已乾枯的巨石外,實在無從辨識立足的原點。檳榔樹自山腳猙獰而上,山頭稜線在天際顫慄,原始森林的晶潤曾苟延殘喘地避居在四十五度的陡坡上,如今卻被一個人──  只需一個人,不到兩年的時間,便將整座山翻過來,原生動植物又從地球上消失一個據點 (當然這個人也很可憐,他沒多少本事能在城市討生活)。原始森林的成熟,常以千百年做單位,一座健康的森林,不啻是一棵碩大活海綿,一座站立的淡水湖。而人毀滅它卻只需要一粒小小的打火機,或是一隻電鋸,下手極其容易,而復原幾近無望。這是法律搆不著的疆界,森林存續全憑人人心頭一點點良知、敬畏和感恩,但把全體生機託付在這片薄薄的良心上,有多少保障呢?

全球森林每二秒便消失掉一公頃(約一個足球場大小),每天失去43200公頃。一顆廣島原子彈可將半徑5公里內夷為平地,相當7850公頃。把這兩個數據碰在一起,便呈現了地球有史以來最恐怖的殺戮戰場─ 人每天引爆5.5顆的廣島原子彈,日以繼夜,全年無休,只是殺的不是人。(忘了森林是生命集合體,是我們的傲慢,也是我們的悲哀 )  

這場個人與土地全面進行的戰役才是真正的世界大戰,站在最前線的是手持刀斧鏈鋸的窮人,背後的統帥則是富國、財團。我不知該爲窮人抱屈還是替大地申冤才好,只知道現今的全球經濟競賽,不斷地壓迫更多土地提高經濟效能,貧富間隙愈拉愈大,窮人別無選擇地摧毀所有生命的共生結構,最後只會落得富人強國無所憑依,可悲的是人還看不出經濟核彈比原子彈可怕。

提到核武我們便一陣顫慄,因此有各種公約禁令把它封鎖起來。但每天真正引爆的五顆半,大家沒什麼感覺,無聊的人才會為這個擔心。因為我們還有短暫的繁華可以揮霍,只要我們能舒服過完這一生便好了,至於下一代要背多少債務、過什麼樣的日子,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紅樹林築堤前 / 92x147 / 油畫, 鋁板

紅樹林築堤後 / 92x147 / 油畫, 鋁板

紅樹林

生命太珍貴了!雖然有人可以為愛情或自由拋棄它,但說真的,我做不來。更何況我知道一隻螞蟻的價值都遠勝於一艘太空梭,因為集合全球頂尖的科學家,目前依然無法用無機物創造出一隻會動的螞蟻(連一顆單細胞都做不來)。更不用說造一隻有群性,能判別敵友,能自己回家的螞蟻了。至於你我的生命價值可用什麼來衡量呢?

將人的生命價值等同於他所擁有的物質財富價值,是工商業為自身蓬勃的利益刻意營造的幻象。事實上,小孩子、修行人、小狗都能向我們展示即使僅有極微薄的物質財富,依然可以樂不可支地肯定自身存在的價值。光活著本身就有高於一切的地位,「就算賺到了全世界,失去了生命,又有什麼意義?」這句話並不限於基督徒才能懂,一般人也不笨,大都了解生命的可貴,但僅限於「自己的」生命,至於惡鄰、敵人、生物的生命就不免嫌他活太長了。

生命在做什麼?

目前我們最好的化學師依然無法從臭泥土裡提煉清爽的各種花香,也無法從中變出龐雜多樣的微妙色彩,但小草能。

我們最新的科技依然無法將一堆乾草丟進攪拌器,加入酵素,就變成香醇的乳汁,但乳牛能。

一團團黑色的泥土是怎樣讓招潮蟹從比沙粒還小的個體,變成色彩繽紛,機警又好鬪?這是永遠挖不完的謎。

生命到處都在展現人做不來的神蹟,若要問「哪裡有神蹟?」還不如問「哪裡沒有神蹟?」到處是、到處都是。上帝的恩寵並不是少數自大狂所說的只給某個特定物種,它不因鯨魚體大而尊貴;也不因細菌體小就卑賤,每個生命適情適性地謀生,文蛤做不來蚊子的工作,水鴨同樣無法取代水筆仔,彼此相依為命,共生共榮。

拿碩大的水泥塊去換無數生物的生命,比拿黃金去換同體積的煤炭還愚蠢。人要透過怎樣的學習才能如此愚蠢只看得見錢,卻完全看不見生命呢?只須徹底否定生物有生命有靈魂,有自身存在價值即可。這點我們把自己教育得很好,因此才能進一步地不把人當人。在軍人眼中人是炮灰、在老闆眼中人是工具、在政客眼中人是階梯、在商人眼中人是吐鈔機,把人形容成細胞、齒輪、螺絲釘或條碼,都還算客氣。因為許多人經過你身旁連看你一眼都覺得浪費,你就像透明的風,近乎什麼也不是。

我們為了一些特定用途一路踐踏生命而去,落得我們亦被某種目的踐踏得毫無生命尊嚴。這是活著就在進行的輪迴,不必等到死後!

竹安原貌 / 90x130  / 油畫, 鋁板

竹安今貌 / 90x130  / 油畫, 鋁板

竹安

聽說…

這裡曾經是駐台美軍的獵鴨場,當時隨便對空鳴槍,鴨群因擁擠慌亂而撞落一地。

聽說…

曾有賞鳥人蹲在蘆葦裡聽雁鴨越過頭頂的拍翅聲,足足聽了兩小時才止歇。

聽說…

上萬隻野鴨凌空飛舞,遮蔽了落日光華,抹去了山陵輪廓。

聽說…

不過這些我都沒看過,當我為傳說飛馳而來,它已是井然有序的魚塭養殖池了。

傳說畢竟只是傳說,不是充滿想像,便是誇大不實。

或是…

我們這一代還沒有足夠的智慧,

足以留下美麗的傳說?

農業時代的後勁溪 / 90x170  / 油畫, 鋁板

工業時代的後勁溪 / 90x170  / 油畫, 鋁板

後勁

後勁居民抗議中油裂解廠毀滅了他們原有的一切,我並不在意!

嗯!怎麼說呢?可能是彼此距離太遠吧。

他們在填築溼地,大興土木,

我知道上前嚷嚷,只會挨一頓揍,水鳥螃蟹根本幫不上忙。

他們在盜採砂石,回填垃圾,

我知道自己人單勢薄,無法跟警察與黑道作對。

他們把天空當垃圾場,利用月黑風高盡情排放黑煙。

我知道說了也沒用,這是政府有股份的企業,他們自有一套法律。

他們埋設暗管,把重金屬污水注入地下水層,

我知道我可以喝罐裝礦泉水,犯不著嘔氣。

他們想把整座原始山脈鑿穿,開創更偉大的交通建設,

我知道那接著就是一連串萬劫不復的生態崩解,但那麼多人等著分上千億工程款,怎能說不?

他們還把生活問題焦點全窄化在經濟層面,還在努力宣傳多生小孩的好處,唯恐人口老化造成經濟衰退。

我知道這都不是個人問題,我可以不聞不問……。

我知道檜木大部分是誰偷光的,我也知道他們如何處理核廢料,

我還知道兩河文明、馬雅文明如何消失。

不過我通通忘記了。

直到出門怕淋到酸雨,怕吃到鎘米與綠牡犡,洗著高濃度的含氯自來水,用了空氣清淨機也聞不到清新氣息,不知一堆陌生訪客何時到體內拜訪──多發性化學敏感症、溶劑過敏、木材防腐症候群、化學物相關免疫功能失調、致病建築物症候群、慢性疲乏症候群……。

於是我知道我也回不去水綠山青、鳥飛魚游的懷抱了。

大安溪採砂前 / 90x130 / 油畫, 鋁板

大安溪採砂後 / 90x130 / 油畫, 鋁板

河床

河床有甜根子草捲起的銀色波濤、有野兔、有石斑魚、有雲雀、有從砂礫間噴出的 

甘甜湧泉。但這些都沒什麼經濟價值。

時候一到,要水的人會築起水壩,截走清流;

要建材的人會掏光每一立方黑金;

要木材的人會砍去儲水區的森林;

廢水暗管會悄悄地伸到河岸,一陣陣燒垃圾的濃煙會在河畔徘徊。

不管過去或未來,最終每一道河床都被迫唱同一首歌,這首曲子雖有音色旋律的不同變化,但它們都串在同一個主題,並且有規律地一再重覆相同的樂句。每條河總是從清澈明亮的單音響起,漸趨混濁,止於破碎、枯竭。人是個沒音感的指揮家,無法保證每個乾淨的音符和諧地演奏,他把樂譜撕掉、攪拌、抽走一段,混入即興的跺腳、摔樂器!這樣的音樂已成主流,盡情地歌頌慘白的乾旱帝國。

也許不只是河床,我們的社群、我們的子孫、我們的文明,遲早都得像變調的河水,一同劃下休止符。

人跡未至的托盤山 / 82x116 / 油畫, 鋁板

開發後的托盤山 / 82x116 / 油畫, 鋁板

美之城二重奏

如果青山永在  綠水長流

這真是個好地方

如果鳥鳴終日,花開終年

這的確是福地

不過你把青山開膛破肚

你讓泉水斷流絕源

畫眉無處高歌

蜂蝶無蜜可採

忘了花香鳥語吧

人來了

只有嗓音跟垃圾

驟雨帶走所有沃土

地表不再含水透氣

你的綠草皮撐不了三個月

你的景觀花園很快就雜草叢生

只剩枯枝敗葉

美麗的大理石

不知何時會被土石流撕裂

那些用聲光數字螢幕掌控的幻影

我已知是一場成人電玩遊戲

剩下的日子,我想活得較有意義

如果生命依然繁茂

終年能與群鳥應和

清風、花香、泉音四處環抱

那我會考慮

做你的鄰居

來這兒居住吧    有錢的老爺   

我們將擁有城市的後花園

蝴蝶、蜜蜂、山雀都是贈品

甘泉、清風、翠綠垂手可得

您將坐在陽台上

看著雲彩絢麗的變幻

聽著畫眉閒話家常

讓花香從鼻翼兩側輕輕滑過

我將為您鋪滿大理石

夜裡開滿光的花朵

熱水終年不歇

室內永遠二十二度

還有光纖電纜

讓你在沙發上掌控世界

您將開著最炫的名車

宛如高不可攀的蒼鷹巡弋美麗山巒

每個親友前來做客

都不免盛讚

好美的房子啊

好美的地方啊

來這兒居住吧!有錢的老爺

童年的白沙屯 / 82x116 / 油畫, 鋁板

白沙屯築堤後 / 82x116 / 油畫, 鋁板

白沙屯

第一次看到海我便被震住了,從山裡來的孩子第一次面對如此空曠單一的平面,就像眼睛突然被射入一道強光,不知怎麼看才好。從左到右、從上到下,天空一大片全展給你。微風鹹鹹的,動盪的大海好像無邊際的皺折布幔在沙灘外徐徐蠕動著。我心裡又震撼又焦躁,當濕軟的金黃沙地映出小腳丫時,我簡直發狂,喉頭丫丫做響,雙掌對著天空亂舞,只想把雲彩一片一片撕下來,而雙腳早已不是我的了。像小孩撲向母親一般,一路衝向大海的懷抱,在水中又抓又踢直到氣喪力竭,才爬回沙灘逗弄馬鞍藤上的昆蟲,觀看沙地上噴沙蟹搗細沙的工程。躺著聽小燕鷗吹短哨,那次回家後背部剝了一層皮,但只要想起海,便去沾一小撮鹽巴舔一舔,把自己丟回無邊無際的慈愛幻想中,讓全身毛孔被千萬柔指撫摸著……。

長大後泡過無數海水,但童年那一片金黃沙地的影像從未失色。三十年後我有幸舊地重遊─也許是大不幸,還沒靠近沙灘便被一股臭氣嗆得上身微縮,焦黑的草根旁盡是廢輪胎,建材廢料白白惡臭的濃煙就是從那裡竄出來的。但我認為自己還受得了,再走上十分鐘就不那麼認為了,眼前橫著一堵看不到盡頭的水泥牆─一坨巨大無比的垃圾!聽得到海濤但看不見海,心想快快越過這堵水泥堤防,總有慈母的微笑吧!但攀到堤防頂我不想下去了,沙灘上擠滿了保麗龍、漂流木、鞋子、水管、尼龍布。各種凹凹坑坑的塑膠,海水浮著一層油光,風是帶腥味的,水我記得是寶藍色的,怎麼是灰黑?沙灘我記得是金黃色的,怎麼是無盡的灰白?馬鞍藤?噴沙蟹?小燕鷗?!算了,我逃的比來時快。

母親死了我知道,但她怎麼可以死得這麼骨碎腸流?那一天我無法嚥下任何一口帶鹹味的食物,一口都辦不到。

三仙台原貌 / 89x116 / 油畫, 鋁板

三仙台今貌 / 89x116 / 油畫, 鋁板

三仙台

我們是唯一的盲者,永無止境,孤伶伶的

─ 聶魯達,愛的十四行詩,74。

太平洋就像它的名字一般,除了少數幾個颱風的日子之外,總是舒緩和氣地盪著東海岸。挑任何一段無人的海岸線玩上半天,都是至福的恩寵。無論你在想什麼,海浪總是黏在你身旁,不停地點頭。「是、是、是」像小狗般圍在你的腳踝,給你親一下,跳開,再回來。她很頑皮,但也是最棒的情愛伴侶,如果你在她面前靜靜坐著,靜到連海濤都變成脈搏的回音,那麼彼此會出現一個共震的頻率與律動,海會湧進你裡面,你會消失在海裡。

不過現代人不善於跟海打交道,踩在平整的水泥步道上,我突然悲從中來,大海被當成惡魔仇敵的場合,遠勝於當朋友愛侶。這個海岸被無數消波塊,堤岸,駁坎,養殖場,防波堤,陸橋切成一段一段。人很努力將海水擋在「外面」,假日從數百公里外驅車前來親海的遊客,不用擔心褲腳會沾濕,連高跟鞋都不必脫,人工設施從停車場一路殺進風景區。站在海岸就像站在客廳一般平整安全,每個人比個勝利手勢,匆匆地拍張照片便急著上路了。很有效率!一天能玩上三四十個風景區。不過一次高潮也不會有,海是海,你還是你。

我們可以相擁深吻,忘情纏綿,血中流著彼此的味道,融合彼此相異的個體,活在永恆的旋律中。如今卻落得恐懼怒目相視,好可惜呀!

大暖坑原貌 / 68x92 / 油畫, 鋁板

大暖坑今貌 / 68x92 / 油畫, 鋁板

大暖坑

這一刻必將被下一刻取代,無論好的壞的,昨日只能逐漸褪去,明天會捲著真理、謊言、希望、失望一起到來。無人能緩和對高速的渴望,無人能否定經濟成長的美味,無人能抵擋進步之輪。

因此,混凝土攪拌車隨著推土機高唱凱歌,毫不猶豫地將山素英、心葉葵蘭、臺灣黃芩、金石榴、巒大雀梅藤,,,,,,這些僅見於台灣的原住民全封進水泥牆內。令人忽視的生命總是一開始便令人忽視,之後便完全看不見了。

雖然聽不到半聲哀嚎,但我依然膽顫心驚,因為我還不知道為何聞到樟樹的香氣會心花怒放,也說不上來這片葉子與我的距離有多近,我們之間究竟還藏有多少沒挖出來的秘密?當我以時速120公里通過生物屍骸築成的駁坎,不敢對人歌功頌德,更不敢對沉默的生命心存侮蔑,因為開發一但開過了頭,就會毀了森林涵養的水循環,失去比儲存在湖泊裡更多的淡水,少掉林木蒸散引發的微氣候,不會再有肥沃的有機土壤,看不到鳴鳥走獸昆蟲,吸不到純淨空氣,溪水不再清澈,沒有捍衛洪水的不動兵將,更得不到人種文明可以再延續的保障。

商人和政客都清楚,要賣出任何東西都必須盡量展示「好」的一面,努力隱藏「壞」的一端,在風光、成長、歡慶的後面,總是貧乏、毀滅、與痛苦。看似福,卻成殃。

不過我們很幸運,因為活得夠短,不必經歷一切。

奇立丹溪上游 / 93x176 / 油畫, 鋁板

奇立丹溪中游 / 93x176 / 油畫, 鋁板

奇立丹溪下游 / 93x176 / 油畫, 鋁板

奇立丹溪

「一滴水?!一滴水也會有思想喔!我不信,連狗有靈魂我都不信了,滾一邊去吧!思想是人才有的專利,別在那兒胡言亂語。」

「如果你知道我的來歷,或許你會對我客氣一點。」

「來歷?什麼來歷?真有本事我倒樂得聽聽。……」

自從我們兩個氫原子和一個氧原子搞在一起,從太古至今便攜手到處遊歷。我曾看過單細胞在我體內結盟,三葉蟲從我身上游過,恐龍在我身旁踢來踢去。不過這時候人在哪裡都還不知道,說起來也沒完沒了。光最近這三天的行程就夠我忙的了,我就說說最近的事好了!我在石頭下睡得正舒服,一棵大樹的鬚根抓住了我,把我吸進三層樓高的樹幹裡,感覺有點像搭乘慢速電梯。它的身體有ㄧ股清純的芳香,我樂得往它香氣最濃的地方擠。舒舒服服地來到了花朵的正下方,一隻蝴蝶竟毫不打招呼地將我吸入牠肚裡。我在牠全身迷宮般的通道裡迷了路,不知那來的一隻野鴨也毫不客氣地將牠吞入肚,我不得不換了一幢房子。野鴨的肚子熱多了,這裏每滴水都滑得比較快,但我還來不及游完牠的腸道,一顆子彈便讓野鴨所有內部活動全部停頓。野鴨被你煮了一鍋薑母鴨熱呼呼地吃下肚。現在我剛從你的頭皮毛孔鑽出來,正貼在你的腦袋裡跟你說話。怎麼樣?還敢說我沒來歷嗎?其實你能有思想、有感覺,還真少不了我呢!你從小就包在羊水裡,至今血液中也保存了海洋的記憶,身體一半以上都是我的兄弟。要是沒水喝你才知道什麼叫酷刑!不過人就是愛臭屁,以為天底下就自己最了不起,可是他連自己是什麼恐怕永遠都弄不清。對不起,罵人不是我的專長,旅遊才是。

前一陣子我走了一趟奇立丹溪,在上游有小蝦、蜻蜓、小魚陪我嬉戲,翠蕨一路跟我點頭打招呼,水泡沖得我笑呵呵。到了中游,雖有一些鴨糞廚餘,但還好啦!野薑花一路狂放,好像不吐盡牠最後一口香氣絕不罷休似的把整條河岸薰得香噴噴的。到了下游人多的地方我就有點暈了,豬糞垃圾堆在無法滲進地底的水泥河床上,實在有夠臭的啦!河底除了紅蟲蠕動外沒其他大一點的生物。有的河段重金屬濃得可以直接採礦,連紅蟲都住不下去,沒有人願意在河邊站上十分鐘。我一向對人的集體智慧有點懷疑,如今總算澄清了疑慮。接著我要隨著陽光上昇到天空,飄遠一點,應該可以掉落在大海,聽說最近連海都變酸了,我想弄清楚,人到底在搞什麼?!

翠綠的新中橫 / 122x178 / 油畫, 鋁板

開挖後的新中橫 / 122x178 / 油畫, 鋁板

山之心

我們可以這樣想

留下這片原始林地吧

這是野生動植物最後的庇護所

是無數珍貴物種的基因庫

讓大樹的根抓住脆弱的石坡吧

給雨水一層緩衝的活海綿

讓地表形成一座空中水庫

為雲霧留住一片原鄉

給凡塵濁世一個清淨的源頭

我們也可以這麼想

開發公路可以節省兩地交通時間

沿路可以墾殖經濟作物、發展觀光

工程團隊有了建設才能茁壯

政府需要建築體展示政績

官商有油水潤滑行政效率才能提升

鋪橋造路是行善積德

………

但通常我們是

沒感覺、沒看到、不關心、置身度外

青山一座座剝落

地表一寸寸潰爛

生命在眼前迅速的凋萎

我們依然高貴地沉默著


行經新中橫

恍然回首

身後片片崩塌的

竟不知是山的心脈

還是蒼白的心靈

西海岸原貌 / 115x163 / 油畫, 鋁板

西海岸今貌 / 115x163 / 油畫, 鋁板

人與鱟的對話

:「嗨!你是什麼怪東西啊?你以為戴一頂硬頭盔就保護得了你啊!你看我可以輕而易舉地利用你的尾巴把你吊在空中。」

:「這是很粗魯的打招呼方式,我的尾巴並不是用來吊身體的,你輕一點,別亂晃。我…..叫做鱟,名字當然是你取的。」

:「嗯!你說的沒錯,這上天下地的東西只要被我取了名字,就表示被我管定了。我是世上最偉大的生物,世界歸我管,這是上帝親口授權的,提著你的尾巴算是非常客氣了,你最 好清楚這一點。」

:「你的偉大我們鱟不見得能認同。至於上帝,恐怕我們認識的不是同一位!」

:「什麼?你敢頂撞我?現在我有點肝火上昇了,不說出個理由,恐怕尾巴會離開你的身體。」

:「當然,我不是隨便說說而已,你到地球上來有多久了?」

:「應該有一兩百萬年了吧!怎麼樣,夠久了吧?!」

:「嗨!小孩子,我三億年以前就在地球上漫步了,我見過的世面人難以想像,恐龍怎麼滅絕、盤古大陸如何漂移,哺乳類如何興起,全看在我眼裡。」

:「呵!聽起來好像大有來頭,可是你為什麼幾億年來外型設計都什麼進步,我在化石博物館看到你就是這幅呆頭樣。」

:「進步?!如果你看過恐龍怎樣滅絕,可能對進步會一笑置之。」

:「恐龍滅絕根據我最新研究顯示,有百分之九十以上證據指向小行星碰擊地球,你看過這場面,沒有錯吧!」

:「小行星是經常撞地球沒有錯,不過跟恐龍滅絕沒有關係。」

:「哈!這有趣了。你有什麼證據說不是?如果不是那又是什麼?」

:「證據除了我親眼所見之外,其實最明顯的就在你們『人』自己身上。」

:「嗯!這個我不懂,說下去。」

:「恐龍最初個子並不大,應該說生物體最初大家都是小小的,你回去看看前寒武代之前的岩體就知道了。但是較大的生物體在掠食、打鬬、防禦上較佔優勢,因此大家只好朝向將自己極大化的方向進步。幾百萬年下來一代長高一點點、長大一點點,累積的成果就非常可觀。恐龍最大的可長到五十公噸,站起來有七層樓高,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意味什麼啊?應該是不會再被其他恐龍欺負的意思吧!」

:「你說對了一部份,還有,他就變成了地球上最大的綠色植物消費者。除了最近的人以外,沒有其他生物比得上,集結一群非洲大象就足以讓草木生長遲緩,一大群草食恐龍的移動簡直就是超大型碎木機加除草機。綠色植物來不及補充供應快速的消費,生態崩解後誰都活不了,這種事在非洲草原也不只發生一次。最近人類人口的暴增也是一種極大化的生物本能驅力。你們每天消滅43200公頃森林的速度早已超越恐龍保持的記錄,恐龍從中生代三疊紀(約一億八千萬年)體型逐漸變大到七千萬年前滅亡前後,至少也花了超過一億年才把自己消滅掉,但我看你應該撐不過三百萬年吧!」

:「胡說八道!這麼薄弱的證據對人來說沒有任何說服力,更何況我確信人會延續到跟宇宙一樣久遠。演化史上還沒有任何一種器官的發展能跟人腦匹敵,20萬年來人腦容量每10萬年就增加16.4立方公分,新質量依然不斷地覆蓋在舊質量上,沒有一種動物能像人運用語言來代替抽象意念或想法,一個想法會導致另一個想法,一個念頭又會創造另一個新念頭,我們資訊隨時相互激盪交流,每秒都有新的可能創生。相對於其他生物的變動緩慢或像你一成不變,我們在生存上可說佔盡優勢。我們能紀錄過去、觀察現在、還能策畫未來,參考各種異同,隨時調整方向。許多文明發展創新,都是這種瞻前顧後、左右逢源的洞見,長久下來我們已經發展一套絕佳的能力,那就是『抉擇』,我們不等待天擇,不靠運氣,我們會活得比任何生物久遠!」

:「你們不是不夠聰明、不夠有創意,問題正好就出在太聰明、太有創意。關於『如何活在地球上』這件事,我們鱟做得比人從容而高貴,我們幾乎不會破壞自己的生境,也不會去侵占別的生物的生存空間,更不會發明一些新工具到處製造問題。當然,要人承認低等動物有智慧是一件很傷自尊的事,不過你不認為要活過好幾億年需要一點智慧才辦得到嗎?」

:「不!那只是你好運氣,人是真的不屑向爛泥巴裡爬行的動物請益。我們的天性就是向更聰明、更強壯的人學習,你看我們科技累積的成果可以征服天空、大海、地面任何一個角落。你在地球上從沒見識過這麼優秀的生物吧?!我們還打算征服全宇宙,星際移民夢想總有一天會實現,到時候我可以考慮帶你到另一個星球看看。」

:「謝謝喔!你先把腳下這顆地球照顧好再說。你這樣自信滿滿地搞下去,我沒把握能活到那一天。如果這麼漂亮的星球都被搞到山窮水盡,殘破不堪,請問你拿什麼移民?」

:「你擔心什麼?哦!我忘了,鱟是不做夢的,只有人能因夢想而偉大,我們總能穿透模糊不可知的未來,連一千年後的事也彷彿就在眼前一般,這個本事你沒有,我不怪你。」

:「未來絕不會只照人樂觀所願的一面發展,永遠有料不到的意外。以人有限的存在去推測廣大無際的世界,你不覺得有點誇張嗎?你看你們有多少失敗的預言?每天有多少算命師自打嘴巴?對剛發明汽車的人來說,能源耗竭、空氣污染是他看不到的。人只能看到他想看的,他希望看到的,政客和商業廣告最明瞭這一點,他知道人的視點無法周延,像舞台只需製造一兩處焦點,人便看不到別的。人看似有智慧沒錯!但僅限少數孤獨清明之士,當你們集合成一個團體的時候,行動跟多細胞的變形蟲一樣,除了盲目獵食擴大自己,及繁衍更多細胞之外,可以說做不出任何有「理性」的行為,偏偏群體的力量大於個人,因此智慧只能充當馬後砲。不過這也不能怪你,畢竟人只有兩顆向前看的眼睛,不像我們鱟有一對單眼、兩對複眼,可以環視180度以上。」

:「可惡的傢伙!你始終對人心存不敬,要不是你的血液可以提煉酵素,做為醫學檢測劑,價值比黃金高好幾倍,我早就一頭敲碎你的笨腦袋!」

:「其實我的寶貝並不只是鱟血而已,每個生物體都藏著宇宙盤古開天以來的大秘密,是永遠挖不完的寶藏。你這一代只能找到鱟血,你根本猜不到下一代會找到什麼。你知道的東西再多,比起不知道的部份,僅是滄海一粟。不過你們拼命丟消波塊,各式垃圾都往海裡扔,原本臺灣西海岸很容易發現我,現在一隻也無了。你的下一代想見到我恐怕不容易,想想看,我都活過三億年了,其中什麼大災大難沒碰過,竟然即將終結在人手裡。唉!幸好你們的上帝只是一個沒任何實權的名詞,要不然第一個遭懲罰的就是你。」

:「哦!不要嘲笑我們的上帝,你不曉得上帝對我們多重要。舉例來說,如果你上數學課說3是1,那鐵定是笨蛋。但你上教堂說3是1就有一大堆智者保證你很聰明。我們先假定人被上帝放逐,身上帶著原罪,接下來做什麼都無所謂了。就像手都髒了,再多摸幾把髒東西也沒關係,尤其我們集體一邊幹著殺人勾當,更需要一邊呼喚上帝幫助,最後只需說一聲『上帝!我交給你了!』全身上下便奇妙地乾乾淨淨了。上帝滿足我們一切孩子氣、不合理、慈悲、邪惡…種種千奇百怪的思維,少了祂人的行為還真難以自圓其說呢!我們對前後矛盾,莫可奈何的事只需一句『這一切都是上帝的意思』,便什麼都交代得過去。無論我們犯下多大罪惡,多麼可憎可恨,都可以設定一個全慈至愛的上帝永遠張開手臂將我們擁入祂溫暖的懷抱。你的上帝恐怕跟我沒得比吧?不過這道理太深奧了,不是你硬頭殼裝得了的。雖然你整天泡在海水裡,並不表示你已經受洗,不過我也該放你下來了,手好酸哦!」

待續……

西海岸原貌2 / 82x99 / 油畫, 鋁板

西海岸今貌2 / 82x99 / 油畫, 鋁板

山坡 / 87x131 / 油畫, 鋁板

山坡 / 水彩手稿

景美 / 114x146 / 油畫, 鋁板

山坡建築

願意在險峻的山坡地上大興土木的住宅,向來只有軍事防禦據點,或是為了遠離人群的宗教修行道場,如今民宿公寓竟也爬到這上面來了。是什麼力量逼得人住到45度以上的陡坡上呢?是如建商所說的此地風景視野較佳,空氣清新嗎?不!是平地太擠了,平坦處的地價已經不是普通人付得起,即使在潛藏土石流危機的坡地上也得花上大半輩子的打拼才有一棟房子。這種事在地廣人稀的年代不會發生,而今司空見慣。形塑這一現象的原因追究起來很弔詭,它竟是一連串對人的愛,追求人塵世幸福所造成的。

開發利用,改造自然,研發醫療,發明更舒適便捷的工具,建立更完善的社會制度,激發人所有的潛能……這一切主流思維都建立在為人爭取最大福利,以人做為宇宙的中心。當然生而為人何等幸運,有著無數聰明才智,豪傑聖哲前仆後繼地為人謀利。今天任何人享用的文明果實,都是無數智慧的灌溉累積,只要看一眼大猩猩便知我們拉開了多大距離。

但以人為尊的人本主義卻不得不將圓心放在個人身上。文藝復興以來人的地位逐漸取代神的地位,進而君王種族、國家的地位也被挑戰了。我們去掉人的依賴和附著部份,把自己看成自己命運的主人,自我價值的最終判斷者,可為自己的存在設計改造一切,這樣的個人地位恐怕連古代的酋長、帝王都會羨慕呢!數百年來的思想家已為「利己」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價值,如今每個人都有權為自己爭取最大利益,至於他人或公益,除非對我有益,否則根本不必留意。思想家們卓越的貢獻,固然讓我們從無數枷鎖中解放出來,但恐怕也把世界改造到他們自己也無法辨識的地步。

我們把天空的臭氧層戳成一個大洞,二氧化碳濃度飆升不退,人口膨脹勢不可擋,貧富兩極愈拉愈大,物種滅絕史無前例。我們終於意識到大家共乘的這部文明列車,不能光是為了人自身利益猛踩油門。它需要剎車、暫停、轉彎,甚至還要有倒車的功能才行。漸漸地我們也發現了原住民禁忌、迷信、素樸哲思的價值。也看到停滯的社會並非一無可取,不過這些都不能撼動主流思維。

無論將眼睛置於何處,都可以看到人所有的基礎都建立在這片大地上,不論人飛得多高多遠,這片薄薄的地表依然是人唯一的歸屬。如果我們還要堅持:「我是宇宙的中心,一切以人的利益為準」,那只好聽任現狀持續下去──讓少數人獲利,讓多數人受苦;先讓自然生態受罪,再慢慢折磨自己。對人投注一切的愛就像母親將小孩溺愛到無法無天一般,並不值得讚許。今後的哲人必須將觸鬚伸入生態整體,讓愛遍臨所有生命,人種文明的存續全看我們能否重鑄意識的本質,轉換關注的對象。標示著人類文明瀕臨毀的末日時鐘,距離子夜只剩最後五分鐘。但願……還來得及!

山之癌 / 87x116 / 油畫, 鋁板

山之癌 / 水彩手稿

山之癌

截至2006年6月為止,聯合國會員國共有193個,非正式國家人民代表組織有63個。這兩百多個單位不管願不願意都被迫參加經濟競賽,國民所得要不斷成長,消費水平要持續提高。無論你已經長多高了,那不重要,重點是要「不斷擴張,不斷成長」──  這是癌細胞的思維,人的智慧水平不能高過它嗎?不能!誰都必須擠到前面,殿後的那幾個慘不忍睹,不僅輸掉麵包,還輸掉尊嚴。再不努力只有當奴隸,大家只能成長再成長,那怕地表爛掉、穿孔,我們還是得成長。當權政客和經濟專家更是不容許對成長的價值有絲毫的懷疑,鼓勵經濟衰退立刻就會被轟下台。

因此,就算我們一起擠向毀滅的斷崖,還是得像戰場衝鋒的勇士,嘶聲吶喊:「前進!前進!」

只要機制不變,時間夠久,我們一定可以征服、榨乾地球每個角落。就像癌細胞攻佔身體每個部位,直到自己也活不下去。

北浦 / 90x112 / 油畫, 鋁板

北浦 / 水彩手稿

北埔

「假如漢人移入台灣的時代,島上根本沒有生蕃;假如是這樣,今日的台灣絕

不是現在這個狀態。與台灣一衣帶水之隔的福建、廣東,其山區幾乎都是少有草木的禿山。假如漢人移入台灣時沒有生蕃,那麼漢人會自由地到處開墾土地,結果會造成和對岸一樣,到處是禿山的後果。」

                                     1913年8月日籍人類學家森丑之助。

漢民族的農業傳統價值觀向來把多子多孫當成多福氣,從而造就了大量的農耕人口。也把開墾、勤奮、儉樸、積蓄當成傳家美德,以致於看到荒地總有上前開墾的衝動。

人多地寡勢必寸土必爭,如果再加上刻苦耐勞,那每寸土地都會被迫交出最後一滴養分。原住民在漢人眼中是「寒然後衣,飢然後求食,不預計也」。他們知足常樂的天性常被貶成無用的懶惰蟲。(不過今天的原住民也得拼上老命才能養家活口)拓殖墾荒的精神固然可佩,但寸土不留也真是大家的悲哀。

這件事唯一令人費解的是為何移民者總無法記取祖居地途窮末路的教訓,總是急著把失敗的樂章重演一次。這種殘缺刺耳的音樂在全球各地熱烈上演,是走到那兒都聽得到的山林悲歌。除非我們能漸漸提昇演奏者的素質,否則只好繼續看著一代又一代的人,唱著凱歌衝向同一個懸崖!

教學大樓 / 61x90 / 油畫, 鋁板

教學大樓

這一代的青少年實在沒什麼機會爬樹、追蜻蜓、捕青蛙,或是在泥地裡打滾。清澈的溪水,芳香的林蔭,絢爛的雲靄,鮮少流進他們的心扉。光是電視、電腦、書本便佔據了大半的童年歲月,每天只能在通電的水泥盒內上上下下,進進出岀。大自然變得陌生又遙遠,從他們手指碰到泥土或生物便立即洗手可以看出跟自然是何等疏離。即使外出旅遊也不敢跨出人工設施之外,文明已將他徹底收買,只有包裹在金屬、水泥、玻璃、塑膠和人群裡才有安全感。因此當他站在自然公園裡打呵欠說:「這裡好無聊哦!」一點也不令人意外。

自然雖是孕育生命的聖地,但人創造的世界卻對人更有吸引力,名牌、汽車、流行資訊、即時影像、抽象數字、投資報酬率……,早已讓人應接不暇。自然淪為滿足科技利用之下的外在資源,她已被完全物化或商品化,連絲毫的神性也覓不著,誰還記得大自然是生命之母?只剩少數詩人或哲人偶而還端詳一下她的容顏,其他的人除了重大天災的場合外,早已忘記自己是活在大自然中。

長久以來我們被教導自然物只要被人佔用,有本事拿走便是你的。如果有人先佔,只要力氣勝過他,智巧在他之上,還是可以理直氣壯地奪走。在自然過度開發遭受污染之後,我們不得不告訴下一代,自然是骯髒的,含有各種危險物質,最好透過高科技人工檢測處理後再接觸,創造更純粹的人工環境,開發更多自然資源才是進步之道。目前已經很難看到人低頭趴在地上直接飲用河水,再下去可以預見每個人出門都要塗防曬油、穿防護衣,接著恐怕得背上氧氣筒了,人工文明所享用的每一道美味,背後都淌著自然的血。

我們到底教了什麼?學了什麼?在不知不覺中母親竟成了敵人,樂園變為監獄,這份成就人還沾沾自喜,欲罷不能!唉!

三希橋左岸 / 78x183 / 油畫, 鋁板

三希橋右岸 / 78x183 / 油畫, 鋁板

龍鳳橋

站在龍鳳橋上,左右一百八十度觀看,正好可以看見一邊是尚未動工的原始河岸,一邊是水泥固化的河岸。

這種水泥駁坎的普及往往不是基於物理性的需求(如:河水沖刷邊坡、水道氾濫成災),而是一種心理需求。有了水泥,就可以劃清人與自然的界線,把人提升到控制自然的層次。

對這兩邊進行美醜的討論毫無意義,因為不論是行政單位、民意代表、工程人員還是當地的居民,都不會對美醜這件事過於認真。能讓他們吵起來的,是整治工程的利益分配。而水泥創造的平整世界,早已為我們帶來全新的審美觀,一旦我們適應了,反而覺得自然的凹凹坑坑很醜。這種駁坎的修築已成了文明進步的表徵,未經整治的河川便被稱為「野溪」,意即「不文明的河」。它進行的如此澈底,以至於要看一段沒被人工動過手腳的河岸,只能到人煙稀少的深山縱谷,在那兒才有可能見識到成千上萬的生物在河邊落腳,各自找一小塊地方繁衍生息。

「美或醜」可以各憑直觀,「野蠻或文明」也可以各自表述,但「生死」卻是一清二楚。龐雜多樣的生物棲地被摧毀翻攪後,能活下來適應人工棲地的百不及一。

這是殺害滋養我們生命的生靈,是戕害無辜,不是什麼值得吹噓的政績,值得驕傲的功德。

廬山原貌 / 182x87x4 / 油畫, 鋁板

廬山今貌 / 182x87x4 / 油畫, 鋁板

廬山

真想被自然擁抱的人總是情不自禁的走入寧靜,傾聽天籟之音,藏在不必擔心被人驚擾的小角落裡。像幽蘭般靜靜的吐納亙古瘖啞的芳醇,沉吟在不知名的風景中。

任一處風景只要受到媒體關愛,被蓋上風景區的戳記,它便保不住最初令人讚嘆的模樣。我們是如何「愛」大自然的呢?我們把城市最新的設備,最舒服的裝置,全部搬到深山峻谷。電視、冷氣、電腦、冰箱、便利商店、高樓大廈,樣樣不缺。經歷一趟「自然之旅」的鞋跟不會沾上一圈泥土,雙手也不曾碰過一根樹幹,唱唱卡拉OK喝喝酒,吃些野味,泡泡溫泉,便躺在柔軟的彈簧床上操控電視頻道。

早年那種攀山越嶺、全身汗臭,涉過無數冷水才浸到溫泉的狂喜,如今已被塑膠管與水龍頭擺平了。沒有酸痛的腳程,沒有極度放鬆的喜悅,沒有落葉繽紛的舞蹈,沒有清澈的溪潭,沒有長臂蝦偷襲腳趾的驚呼,沒有鉛色水鶇吹奏的短笛,大自然的滋味淡得嚇人。除了在自然身上掙錢與消費之外,我們早已不知如何與自然相處了。就像面對美少女,除了強姦與販賣之外,不做他想。如果這也算是「愛」的話,那真是夠悽慘的了! 

烏塗溪上的高架橋 / 182x87 / 油畫, 鋁板

烏塗溪上的高架橋

每個在談論他們童年生活環境的老人都近乎夢囈,這種追憶伴隨著輕聲嘆息,聽起來十分傷懷。譬如他指著高架橋下說小時候在那兒抓過山羌,門前污水溝曾有香魚跳躍,高壓電塔旁邊曾有一棵大樹上面都是野生蘭………。我們靜靜看著這種現實與幻夢的景觀對照,至多就是讓感嘆和傳說隨著時間一起消亡。

其實,傾聽時就漸漸發現自己和老人一樣,也會有朝一日面對自己現存的生境無力維護,以致於對她的毀滅無動於衷或加以順心的詮釋。我們每天面對大片的山坡地被鏟成各種用途,並不會為水土流失擔心,反而認為經濟成長大有助益。看著高架橋穿山越嶺殺過原始林脈從不惋惜,只認定交通便利全民受益。看到潮間帶被水泥包覆切割不會心疼、看著一條一條河流死去,成群魚肚翻白瞪眼也不會傷心、站在滿覆油污垃圾的岩礁之前更不會有絲毫的驚慌。這一切都可以看成是進步的勳章,表示我們讓未開發邁入已開發。沒有人會對一天要宰殺上萬噸動物而心悸,只需漠視再加一點點遺忘,就是治癒生態焦慮的一帖良藥,而凡事往好處想更是通往天堂的嗎啡。

從我們睡意深沉的雙眼望去,大地的悲愴,竟有點迷人……….

水泥廠 / 115x163 / 油畫, 鋁板

水泥廠

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  老子。

在舞台上最仁慈的天使與窮凶極惡的魔王都能交由同ㄧ個人來扮演。在真實世界裡,最漂亮的口號與最齷齰的行為往往同時登台。我們在面對環境生態上也喜歡操弄這種矛盾手法。譬如,全面砍伐檜木叫「整理枯倒木」;在破壞原生邊坡後用綠油漆塗在水泥駁坎上叫「環境綠化」;把原生植物砍光領走巨額補助款種上單一樹種叫「造林」;把溪谷用平板的水泥牆封死叫「野溪整治」。如果搬出「保護人民生命財產安全」或「創造國家經濟發展」的鍍金招牌就表示這件集體貪污是被老天允許的,不必再環境評估了,利益分配好就可以動手。

人嘴巴說一套,雙手進行另一套一點都不困難,既不會認知失調,也不至於人格分裂。ㄧ般生物只須略懂偽裝便能謀生,人卻悲哀到如果不會編漂亮言詞,不懂得撒下漫天謊言,便混不到一口像樣的飯吃,看吧!把大地糟蹋得無以復加的水泥廠,竟然可以獲官方頒予「環保特優獎」!

唉!人可以唬弄別人,只需要一點點自我催眠或自我暗示,甚至連自己也能騙過去,只可惜土地公不肯吃我們這一套。

泉還會再湧嗎?

鹿還會再遊走嗎?

還會有巨木成林嗎?

被切割的海岸 / 78x221 / 油畫, 鋁板

被切割的海岸

大自然生養繁衍的畫面,總是在慈愛的同時呈現殺戮。

豹噬羚羊、獅撲斑馬、蛇吞鼠、鳥吃蟲、大魚吃小魚。

但無論多麼血腥殘暴,他總是有個界限。

獅子不會去抓魚、豹不採水果、蛇不吞犀牛、鳥不補鯨、大魚不追羚羊。

更何況他們吃飽了就很滿足,只有極少數物種會囤積冬季的糧食。

可是人,人多麼不同啊!

哪裡有界限,他便設法跨過去,他什麼都試,包山包海,生吞腐燴,煎炒煮炸,樣樣鑽研。動物是一定要吃的,植物則仔細分成食用、藥用、建材。連礦物微生物都不能倖免,能吃就吃,不能吃就拿來穿,不能穿就拿來蓋,無一不絞盡腦汁使他「有用」。文明的步履便是這樣一路踩過去,最糟的是人很愛囤積,不只為自己囤積,更為父母兄弟、妻兒子孫、宗族後代…來生…沒個底限。

唉!我們越過太多太多界限了,多到連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在哪裡了。

大地隨著夜幕沉沉睡去,不過除了人,已沒有多少生靈能再醒來。

被切割的海岸 / 水彩手稿

空中的植物 / 122x82 / 油畫, 鋁板

空中的植物 / 126x71 / 油畫, 鋁板

空中的植物

我是空中的植物,被關在小小的盆子裡。根觸不到大地,雖然活著,但不能長高長密,我的枝椏沒有任意攫取陽光的權利。麻雀偶爾會來我身上停一下,但通常叫不到三聲就飛走。這裡沒有牠想要的同伴或果實,連築個巢恐怕都不容易。曾有一隻壁虎在這裡逛了三天,抓不到一隻昆蟲,嘆了一聲:「咳!簡直是沙漠嘛!」便消失在牆的另一頭。

住在屋子裡養育我的主人,情況也好不到哪去,他也是腳掌從不碰觸土地,總是包著一圈橡膠從一間水泥房,進到另一間水泥房裡。他跟我一樣,早已失去跟大地的連繫。他被迫關在小小的水泥籠裡,望出去只有冷冷的玻璃、鐵窗,連天空都進不了他的心。

因此,不論對自己或別人他都不太有表情,也不在乎任何有生命的東西。珊瑚白化,物種消失,比起等一下要穿哪一套衣服還不重要。照半天鏡子後他總是在雖不滿意但勉強接受的狀態下拎著皮包(裡面裝著主人的維生系統,功能有點像我的小盆兒)奪門而出,直到晚上才拖著像我三天沒喝水般的疲憊身軀回來。

我的主人是否也只是一棵帶著盆子能移動的空中植物?我不太確定,不過我們的處境倒是越來越相像。

通霄 / 78x221 / 油畫, 鋁板

通霄

海岸的攔沙籬倒了又築,定砂植物死了又栽,年復一年海岸線才能勉強織出一條綠帶穩住風砂。這些植樹的無名英雄從未上過電視,除了白鷺鷥以外鮮少人在乎他們的貢獻。

海邊土地成本低廉,環保抗爭又少,因此高污染工業、火力發電廠、核能電廠、垃圾焚化爐、廢物掩埋場全塞在這個區域。住在都市的人並不知道,他所賺到的每一分舒適,都是從偏遠的角落付出了代價。

把垃圾撒向天空的人不是太笨,就是不顧大家死活,要不然就是被騙了,天空是會騙人的!每當我們仰望天空,總會有種錯覺── 宇宙是無限的,即使烏雲低空密佈,看上去還是有無限延伸的感覺。其實大氣中氣體元素百分之九十集中在離地表十五公里內,大氣厚度僅有地球半徑的千分之二,相對於地球的大小而言,天空實在薄得可憐,非常「有限」,比一棵橘子身上的橘子皮還薄。在天空我們交換著各國的繁榮與污染,北極雖無煙囪,但逃不掉酸雪的降臨。

天空無法清洗遮掩,弄髒了大家一齊平攤污染,逐漸昇高的二氧化碳濃度留到百年後還有得受。我們這一代賺到的每一分奢華,都麻煩了後代替我們結帳。

台北市 / 173x126 / 油畫, 鋁板

城市

城市其實就是中國神話怪獸饕餮的化身,牠胃口極佳,吞噬一切永不饜足。舌頭襲捲獵物的距離無遠弗屆,無論是極地的魚蝦,天山的雪蓮,地底的金銀全被吸入石陣組成的巨齒,碾碎吞下。只要城市裡一小撮貴婦,穿戴珠寶翡翠暗中較勁,千里外的禿山便有上萬人衣衫襤褸地做牛做馬。只要幾個名士優雅地啜飲極品茗茶,百里外的原始森林便被焚燒墾伐,只需兩三個商人談好價碼,與世無爭的犀牛便得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城市將世上一切物產的精華,全吞噬入肚,它總會回報一些酬勞或恩澤給大地吧?!才怪!這恐怕比叫流浪狗吐出肉包子還難,它只能還給大自然日夜不歇的污煙瘴氣。分秒不停的臭水,一車又一車的糞便,一山又一山的垃圾,還有不知偷扔到哪才好的核廢料。為了進步,我們還渴望更多、更大的城市……天哪!

棲蘭山1985 / 92x162 / 油彩, 畫布

棲蘭山1995 / 92x162 / 油彩, 畫布

伐木

人啊!認識你自己─  岱爾菲神殿‧塔列斯

最好的投資是今天先賺十元,明天再賠一百元,這是什麼經濟學?!

我曾請教一名工程師,為什麼不把道路築在河床高一點的位置,何必每二三年被洪水沖毀,又得築一次?他笑笑的對我說:「你懂不懂永續經營?如果ㄧ條牛可以剝十次皮,何必ㄧ次就做絕?洪水每ㄧ次沖毀路面可以帶來龐大的救災工程款,也能讓行政官員面帶悲憫地表演一下親民愛民的戲碼,如果ㄧ次全搞定,那以後大家吃什麼?」

嗯!有道理,我完全懂了!原來把山上的樹全砍光,雖然只賺走十元,但接著帶來的土石流、河道雍塞、河岸崩塌、水庫淤積、水道乾旱、地下水位下降、原生魚蝦滅絕……每ㄧ項災難都是無限的工程商機。我們可以因而建造更多的駁坎、築水道、建水庫、做防洪牆、清淤泥,甚至山林水道的復育都能再撈一筆,這後面賠上的百元才是真正的投資獲利 ( 賺、賠全看你是站在工程包商觀點,還是環境生態觀點,經濟學家很樂意幫你搞昏ㄧ切,透過魔術般的數字遊戲每ㄧ項負數都可以變成正數。)

人類的小孩從小就愛堆積木,推倒、再堆高一點;再推倒。長大後也喜歡從製造問題,再解決問題中尋找樂趣,更何況有本事製造最新鮮最嚴重問題的國家,才可以得到最先進,最文明的美譽。

人,恐怕永遠都無法理解自己。

果園 / 115x163 / 油畫, 畫布

果園

為了養活更多的人口,農業自古以來便是無聲的先遣部隊,靜靜地將一處荒野化為耕地,默默地把蠻荒莽林變成單一經濟作物,日進一尺,經年累月下來所向披靡,沒有什麼峻谷崇山阻擋得了農人的勤奮與毅力。任何保安林禁令都阻止不了人生存傳種的本能與提高生活水平的渴望。更何況沒有人比農夫更了解堅持與等待的價值。

於是,野生動植物的棲身之地就被迫一寸一寸地交出來,只要人口成長壓力不止,經濟成長呼聲不歇,農夫就得當急先鋒,不斷地墾荒斬荊。在他樸實木訥誠懇的臉孔上,完全看不到任何犯罪卑穢的神情,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誰是地表最可怕的生態殺手。

黴菌般的城市 / 147x117 / 油畫, 鋁板

黴菌般的城市 

看到麵包長黴的人通常迫不及待地把它扔進垃圾桶,這份嫌惡裏隱含了人最不想觸及的──  我們跟黴菌有親緣關係。怎麼可能?人如此巨大高貴,而黴菌……算了吧!它除了吃我的麵包外,跟人一點關係都攀不上。

但欣賞它一陣子,便能看出人和地球的關係跟它與麵包多少有些雷同。最初黴菌孢子不知從那飄來在麵包上佔據比針尖還小的點,接著它像緩緩移動的變形蟲在麵包軀體內拓展。麵包開始質變,膨漲,菌絲穿蝕吸收養分製造了更多的後代。麵包結構潰爛,變色,塌陷的速度越來越快,但黴菌不會就此罷手,它不停地轉換養分讓更多的後代得以繁衍釋放出去,直到麵包再也不能被利用為止。

就我們的身體來看,其實就是一座巨大的細胞集合體,我們細胞內的DNA與獨立存在的細菌DNA極為神似。我們的有核細胞內的粒線體,就是細菌的殘留物,我們和無數的微生物在體內保持共生關係,互相依存。當分子生物學家建立基因系譜樹後,我們赫然發現黴菌也在親戚之列。只是經過幾億年後,我們已不願認親了,不過它有些習性我們是繼承下來了。

幸好我們跟黴菌核苷酸還有62個差異數目(跟狗是7,跟蒼蠅是24),這意味著我們可能有機會跳脫將滋養我們生命的母體榨乾摧毀的命運。

不過看著全球人口及人工無機物不斷擴張,樂觀不是好事。

生命越往自我探尋便越能了解到「自我」的空幻,「我」無論在肉體與精神都與外界聯成無限網路,要從任何一個點切斷來說,這是我、這不是我,都是很勉強的。有這一層的了解,便無法再用自我本位來創作,這時展開在你眼前的是關係各種現象事物層層疊疊的關係,是關懷、是對生者懷憂,逝者懷傷的關懷。是喜捨,是渴望自己有限的生命物資可以奉獻在永恆祭壇上的犧牲。這時我創作了一系列的空白風景,談的就像這張發霉的城市,是對人處困境的憂慮、對人文思想的反思、對生態崩解的嘆息,這時我的創作動機裡有一種宗教情懷,只想捐獻小小的自我,讓整體更平衡健全,雖然老天不用你操心,但我還是樂此不疲。

室內 / 121x83 / 油畫, 鋁板

室內

我的主人定時吃著百憂解,醫生說他患有憂鬱症,其實他是個好人,只是不曉得如何面對自己。他凡事以自我為軸心,想什麼、做什麼,都離不開自己,把一切悲歡喜怒的情感全壓縮在自己的心理上,才孤獨地面對自我一陣子便被自己的重量壓垮了。我也很想幫幫他(這也是他養我的原因),可是我除了以身作則之外根本無法進一步教他如何靜靜坐著,光聽自己的呼吸聲就很愉悅地進入禪定狀態。他總以為要有天大的財富才會有快樂,要有非凡的地位幸福才會降臨,要事事順心遂意才叫愉悅。咳!他越是追求,快樂逃得越遠。明明活著就是莫大恩賜,心還能跳就是天大的福氣,光是觀賞呼吸本身就有無限的愉悅層次,那一天心不跳了,再高的地位、再多的財富也換不回。可惜主人往往輕視這項財富,寧可到處行乞賺取其他微薄的歡愉,說人比我們貓有智慧,我真是不敢苟同。

不過看看主人的生活也夠可憐的,他整天活在虛擬的世界裡,電視電腦在我們貓眼看來,正如窗外的雲影天光變化,雖然動個不停,但只是光影的顫動,主人却把它當做最真實不過的世界。叫我坐在電視機前看一小時的歌舞劇“貓”,連我都覺得快發瘋,主人竟然可以盯著螢幕一坐就半天。他不停地讓新資訊新玩具吸走注意力,心智被膚淺的俗務完全包裹,滿腦充塞無窮的物質慾望,不再有自己的心靈生活。我看他早已放棄以自由個體的意識來運作,稍稍面對自我就得吃起抗憂鬱的藥物。主人的生活空間也非常荒涼,看不到什麼生物。這裡連一隻昆蟲、一隻鳥,都難得出現。最常看到的是活不到一星期的花朵,主人在瓶口擺弄他們垂死的姿態倒是挺開心的。前一陣子從門縫溜進了一隻蟑螂,足足讓我樂了大半天,不過,被主人的拖鞋一拍,我的玩伴就一命嗚呼了。看來主人心靈麻木蒼白的程度,和生活空間中的生命荒蕪,兩者有微妙的關連,可是我要怎麼幫他呢?喵……。

豪宅 / 92x67 / 油畫, 鋁板

豪宅

文明人的住宅對其他生物而言,是封閉與排斥的。只要看一眼我們房間變一目瞭然。當我們佔據一個空間之後,除了自己、親人、朋友、寵物之外,其他的生物只要出現,都會被視同侵略。殺蟲劑、消毒劑隨時伺候。

原始住宅還容許一些生物進進出出,越文明越富裕代表越「乾淨」。如果牆上出現了蝴蝶、飛鳥、走獸,不是被剝成的標品,便是平面的圖片。把活的變成死的,比較好控制,也方便保存展示。

這個乾淨的空間如果無限延伸出去,對生命將是何等的殘暴與荒涼啊!

關渡自然公園 / 89x130 / 油畫,鋁板

關渡自然公園

台北市每平方公里平均擠了9663人,密度最高的大安區則是25000人,其擁擠、浮躁、混雜、迅速完全符合了現代文明的步調。但它也有好運道,城市的外圍擁有全島最大片的紅樹林,城市居民在一小時內便能從捷運邁入荒野,進入真正的原始沼澤。雖然許多土地開發集團不願意,但台北市民還是為自己留下了這片自然公園,從經濟角度看,它能算出的價值甚小,市中心才有價值,但從生命角度看去,恰好相反。

去年才買的新車,現在型式好像有點老氣了,上個月才穿的新衣,現在已經退流行了。上星期政客才許下的承諾,現在確定是跳票了,昨天剛死一家子的頭條大新聞,今天乏人聞問了。如果將生命安放在這瞬息萬變的光影上,豈不悲哀?心思隨著流行訊息忽起忽滅,每個人終將意識到自己連個泡沫也不如。

要免於生命泡沫化無須求助於神妙的玄思推理,只須直通通地走進自然懷抱,大自然提供一個迥異於人工的情境,這裡雖有寒暑秋冬、潮起夕落,但「恆常」垂手可得。

你絕對不必擔心潮汐,撒謊,也不用怕水筆仔跟不上時代,人可以在這裡觀看學習宇宙永恆的智慧,那一大片觀音山總是襯著海洋上方純淨的天空,總是在那兒叮嚀你:「不要急,放鬆!放鬆!」水道兩旁不時傳來野鴨唱和,招潮蟹就在兩公尺外招手,只要你有幸看到自己的身影跌入水鳥的瞳孔,自然的愛便將你牢牢擄獲,然後跟你一輩子。

之後,不管你的房間多小,工作多緊張,你的背後永遠有一塊藍天。你總是聽得到風鳥的鳴叫,而馬路上濃濃的車煙裡,總是藏著ㄧ絲不ㄧ樣的味道(鹹鹹的)。那是直接從淡水河口快遞送來的海風,品嚐著這口氣息,便能感到自己與自然的不可分割,是我們生命與自然歡愉的偷情,是自然對我們歸屬的承諾,不論我們身在哪裡,都能繼承這份無邊的財富。

太魯閣 / 244x122 / 油畫, 鋁板

太魯閣

48x27

水彩手稿

太魯閣

看著大理石曲折盤繞的紋理,被水磨的光潔剔透,山峰聳立接雲,垂直峭壁從天際一線直探腳底。百萬年的時間在你面前飛逝而過,這就是太魯閣!

今天我們還能站在立霧溪畔,欣賞它壯麗的天工,其實是萬分僥倖。如果1981年台電的立霧溪發電計畫過關,與台塑的崇德水泥礦區核准開發,如今太魯閣就會是張石角教授所說的:「待青山蒙塵,綠水斷流,則太魯閣休矣!」在環保還搬不上檯面,全民上下只知拼經濟的年代,經濟部長趙耀東卻能痛斥礦業主管機關全然不顧環境的惡行,行政院長孫運璿也能以景觀為重,裁定立霧溪不應開發。

這是怎樣深遠的見地和寬廣的生命格局?竟能超脫官商互利結構,跨越媚俗曲巧的決策,世上畢竟還是有乾淨的政治人物,生命宛若穿透污泥的芳潔白蓮。正是這種清冽的靈魂,護衛著青山的血脈,保存了綠水萬年的風韻。

七股 / 67x123 / 油畫, 鋁板

七股

這一小段其貌不揚的七股海堤,其實是台灣最值得稱頌的人工建築體,它帶給人的省悟,比任何戰爭紀念碑都還寬廣深遠。

1987年台南縣政府為防止海水沖毀海埔內養殖魚塭,加築南側七股海堤,並預留兩個水閘門控制水位。潮汐漂沙平緩後,涵養眾多的魚蝦蟹貝,無意中為遷徙的黑面琵鷺提供了一個可以休息加菜的生鮮超市。堤岸完成後十年間黑面琵鷺總數已由原先的50餘隻,增至四百多隻,之後逐漸成長,此地竟成為地球上數量最多的黑琵聚集地。雖是無心插柳,但仍忍不住要讚美台南縣政府送給整個地球一個最好的禮物。

這道水泥牆讓人看到工程建設其實也可以讓生命更豐盈,一旦有意識地把生命放入建設考量中,科技便是一股造福整體生態的力量。雖然至今為止我們仍把大部分力氣花在造就人自身利益上,但人的創造潛力一定不會停滯在此。環保如果要靠禁止人為開發,停止科技研究是不可能被接納的,我們需要更高的思維、胸襟和作為,一旦邀請生命進入工程領域,不再建造拒絕生命的冰冷監獄,便能創造人在科技文化上的整體超越。這種超越將使無數生物得以分享人的進步,找回人心失去的伊甸樂土。

黑琵若能人言,一定會感謝當年與政客、利益團體日夜奮戰的賞鳥人士。多虧他們的浪漫情懷,七股海堤存在的意義才得以彰顯。少了這群吃飽沒事幹的賞鳥人,我們今天站在此地,只能欣賞幾根大煙囪,絕不會有黑琵。無論在哪,只要看到黑琵劃過長空的剪影,總會由衷感謝這批默默守護地球的先賢,是他們保住了一片藍天。

社頂公園 / 114x180 / 油畫, 鋁板

社頂公園

觀照鹿口數量與人口數在台灣的消長,可以爲這35981平方公里的小島描繪出一條生態變遷的長軸。萬年來台灣蠻荒景象僅載於少數仙島幻境中,直到三四百年年輪廓才逐漸清晰起來。在這之前鹿口數應該一直遠大於人口數。根據荷蘭人1625年4月9日的巴達維亞日記所載,當時每年至少可出口二十萬張鹿皮,而1647年5月的蕃社戶口調查全島總人口還不到12萬。1905年日本佔台期間全島人口普查,約相當於今天一個台北市的200萬,而梅花鹿只剩少數零星逃竄在山區蕃界。到1969年全台野外梅花鹿的數量是0,當時人口超過一千萬。

在滅絕全台最大族群的哺乳類後,我們認清了自己的暴戾。當全島人口於1984年來到二千萬大關時,我們也同時在墾丁國家公園管理處著手進行臺灣梅花鹿的復育。它標示了一個歷史全新的轉變,萬年來人只知捕殺獵食梅花鹿,如今不爲牠的皮、不爲牠的肉,只爲了牠的「存在」。就心靈層面來看這真是破天荒的一頁,台灣島上人類前所未有的創舉。若非鹿口受限於棲地面積及生態教育的遲緩,牠應該可以輕鬆在百年內超過人口(自1950年開始全島人口出生率已開始下降)。

人的殘暴,雖然沒有任何動物趕得上,但愛的渴求與能力也同樣無可比擬。在某些生命的片刻,我們都聽過內心小小的呼喊「我有能力去愛,我願意服侍真理」。群體心靈的折返點會在何時降臨無可預期,但社頂自然公園卻指出台灣生態史全新的走向。返古絕不可能,但想要怎樣的未來卻可以開始定位。

如果我們認清了高密度人口不但自找苦吃,也是自找死路,因而逐漸朝向人口漸稀,鹿口漸增的方向移動的話,那麼風景便有機會逐漸擺脫灰白,變得逐漸翠綠起來。十年的變遷或許看不出端倪,而百年該略有小成。至於千年應該可以做出小小的回顧。活在3000年的人應該早已擺脫工業革命以來的「科技至上,金錢萬能」的符咒。這種不斷征服自然,剝削自然也把自己奴役到毫無閒暇、摧殘到沒有生存空間的哲思,應該無法持續到那麼久遠。

現在看著一群鹿從社頂公園跑過去,跟看著馬路上一堆新車跑過去有著截然不同的感受。鹿不會在三五年內便改款變形,牠似乎跟永恆達成某種默契,也跟自然維持適度的和諧,牠對改造自身生存環境並不感興趣。這點足以相對平衡我們那股禁不住時間考驗的開發狂熱,並爲整體賴以存在的大地留住希望。

達娜伊谷

155x92

油畫,鋁板

達娜伊谷

只有住在山谷裡與世隔絕的窮人家,才會出來抵抗那些用推土機傷害山林的大能源財團。他們深愛鄉土,願為鄉土而戰。要是牽走這些人,山林就會完全沒有防衛可言。

─  阿帕拉契山長老會牧師Richard Cartwright Austin.

「原住民?! 那不是一群很會追捕野生動物的生態殺手嗎?」如果你心底存有這塊陰影,達娜伊谷的陽光絕對可以掃盡陰霾。

那真是臺灣奇蹟!臺灣沒有一條河流,魚群可以密集重疊到擠出水面的地步,生性羞怯的石斑、高山鯝魚、山鰱,看到人不避反趨,不停迴游在你身邊索餌,以至於你不敢相信身在臺灣。更難得的是,她原先幾乎是一條死河,十幾年前外地人前來毒魚、電魚,把河裡的生物摧殘殆盡。當地鄒族人有計畫一點一滴地復育,一步一步地建立完善管理計畫,如今觀光收益早已百倍於漁獲淨利。

豐富了大地生命,人必然跟著富裕。任何人來到達娜伊谷,都可以收到一份厚禮── 看到地球的希望。

柴山 / 90x117 / 油畫,鋁板

柴山

柴山公園的步道上一路標示著:「請勿餵食獼猴」。我不解,朋友說:「野猴子跟人太親近了,伸手搶你的餅乾絕不手軟,背包一放到地上馬上成群過來檢查。坐在你身旁,簡直把人當一棵麵包樹。一旦衝突起來,人猴兩傷,所以最好別餵食。何況讓牠長期吃高脂高糖份的零食,對猴子健康也不太好吧!」不過這裡的人對猴子還是很寬容,不是基於宗教信仰,非關法律戒令,純粹是疼惜。

朋友接著說他離開山下的高雄市,不到兩年,回來已找不到回家的巷道了。在這裡他卻能指出國中爬哪一棵樹,高中騎在哪塊石頭上。

步道上的登山客總是走走停停,東看西嗅,大家好像都在找……一種像獵戶星座般從小到大看上去一樣熟悉的造型,一種像音樂般令人雀躍又難以分析的歡愉;一種可以將自己的憂傷與暮色重疊,隨著夕陽一起隱退的調子,一種能把自己短暫生涯與天地無垠揉為一體的覺知。

我們的心靈需要大於個人生命的自然來做基石,找不到這塊基石的人都感覺得到一種飄忽說不上來的悲哀。

高美 / 90x200 / 油畫, 鋁板

高美

閒置未開發的土地,看在民意代表眼中,恐怕比狗看著熱包子更難過,因為那是可以長出白花花銀子的地方,竟然放在那裡養蚊子,真是罪過!罪過!不過如果拉高生命的格局,不要把一生的力氣全花在照顧消化器官和生殖器官上,那麼便有機會掙脫金錢的枷鎖,進而把注意力擴展到朋友、宗族、國家、人類之上,的確,有人在凝視一朵花或一隻小鳥眼睛的同時,愛上了全世界。

高美以它四季變換不同色階隨風優雅蠕動的雲林芫草聞名,不過最珍稀的卻是大安水蓑衣。整個地球,只有這裏還長著ㄧ小撮。從早到晚雲影天光都被海水淺灘緊緊圍住,像一大面鏡子層層疊疊,是魚蝦蟹貝的幼稚園,也是ㄧ百多種鳥類的體能補給站。走在深不及膝的水面上被無數小魚小蝦衝撞腳趾的觸電感,在別處海灘已經感受不到了。假日許多小孩子在這裏手舞足蹈地展示他生命第一次狩獵的喜悅,雖然所獲不過是一隻小螃蟹,但從死寂的水泥房闖入生命花園,他曉得這有多麼珍貴。

這裏既空曠又富庶,就算站在水中不動,生命也會不斷在你腳底流竄,光是看,看著雲影變形,看著水面細波翻攪,看得全然,看得入神,便有一刻看到自己的身影竟然融解在水中的波褶裡,整個影子一路抖進無垠的空中,最神奇的是還有透明小魚在自己體內游來游去。看了這ㄧ幕的人,絕不相信把這裏變成水泥地會比較好。高美豐盈的生命ㄧ定會讓許多人在離開它後還佇留在心中,因此在幾番開發與環保的爭戰中才能暫時留下來。

我們並不曾擁有一套完善的價值評估體系。沒有什麼單一的價值對所有的事物都適用,譬如經濟學上的資本、利潤、盈虧用在生命的評估上就是最殘酷的利刃。漁船起網,很自然地魚獲分為「高級魚」、「中級魚」、雜魚成千上萬地被鏟起當肥料。他們原本活生生的一條命,從不被經濟學聞問。我們對人如果僅以他金錢收入的高低,做為貴賤的等級,將不可量化的情感、氣質、操守置之不論,那麼欺詐、搶奪、貪污、殺人都會變成善行(因為可以增加收入)。過度地信奉單一價值,用它來涵蓋各個層面就像被單色鏡片遮眼,因而看不到生命活動的其他光譜。

耶穌不把天國說成是大金礦或鑽石宮殿,卻把它比喻成小小的芥菜種子。意即生命的價值大於一切物質,雖然只是一粒極小的菜仔,它卻可以生長、繁衍、散播。我們週遭有許多地方電塔林立,工商發達,錢潮滾滾,可是生命種類卻比沙漠稀少,工廠、道路,這些空間固然有用,但全宇宙恐怕找不出比能支撐眾多生物繁衍的空間更「有用」的了。

我們不想再拿所有的文蛤、蟳、魚、水草、侯鳥、夕陽、微風、彩霞、情侶的倩影及小孩的笑聲去換鈔票。更何況鈔票大多落入那些「一切都是為您好」的政商集團口袋,只會富者愈富,窮者愈窮。我們漸漸醒了,也看多了,高美因而活了下來。

金門

80x122

油畫, 鋁板

金門

無論我們如何設限,也無法阻止人處心積慮,鯨吞蠶食地向大地索取財富。但人不像獅子只會獵取而已,人還善於養育、保護、繁衍、照顧各式各樣的生物。世上除了人以外,沒有那種生物可以創造這麼多物種,並將受傷受害的動植物照顧得無微不至,就連會傷人的毒蛇猛獸,都能沾到人性這份光采。

金門原本是海上一顆綠色珍珠,林木水草繁盛,是中原避亂的桃源仙境,但挨不過人們伐薪煮鹽、伐木造舟,以及戰亂中的堅壁清野政策。到了1568年已變成滄海記遺所說的「遍地飛沙積壓,下戶之民無尺寸田地者,十有八、九」。人將小島沙漠化後創造了風獅爺,寄望它來鎮壓風沙守護土地。但這種一廂情願的寄託,老天並不領情,環境還是令人「睡不安寢、耕不足食」。直到半世紀前,因戰地需要,全島遍植林木,連堅硬的花崗岩也鑿洞補植,悉心灌溉。如今東北季風只能呼嘯而過,再也捲不起遍地黃沙了;樹木也穩住了淡水資源,帶來金門賞鳥盛世。150平方公里的小島竟有280多種鳥類,如果沒有樹,這是不能想像的。

人如果將力氣花在保護培育,而非破壞掠奪上,無疑的,將是地球生態健康的最佳保姆。

盤坑山1900 / 89x116 / 油畫, 鋁板

盤坑山今貌 / 89x116 / 油畫, 鋁板

盤坑山

1996年立秋的ㄧ個下午,我向一位路旁柱杖的長者,請教他童年所見的山林景象,沒想到他的一席話,讓我走到那都心存一絲憧憬,即使站在體無完膚的山陵面前都會想到老者那句話─  人走了,土地公會接手。

七十年前林老先生誕生在這座山下的農舍裡,當時家族約有二三十人,每天上山砍樹、種茶、種薑、種蕃薯。他小時候分配到的工作是養雞、養鴨、養豬,以及滿山跑當傳話郎。在化學肥料還沒興盛的年代,山坡有機土壤的肥力極為有限,茶葉收成只有三五年好光景,蕃薯也是越種越小,因此山必須不停地拓墾,不斷地刀耕火種,最後總不得不因地形、交通、族群的限制而停頓,山窮水盡終有無以為繼的一天。年輕的一代被迫一個一個搬到城市討生活。林老先生也是在十幾歲離家,直到六十歲才回到祖厝,他說這邊空氣好,水乾淨,養老很舒服,連想葬在哪裡都選好了呢!

我第一眼看見眼前濃蔭層疊的山坡,以為它是原始林,細看才知是佈滿山麻黃、白孢子的次生林,但也夠壯觀的。不到五十年禿山竟能被濃綠擠到無絲毫間隙,台灣真是福地,地球上同緯度的地區有多少荒漠啊!這裏每平方公尺的表土隨時都有一萬粒以上的草種、樹種準備出芽,無須假手任何生態工法,土地公種樹種得漂漂亮亮的,複雜豐富的林相比起人工林的整齊單調更像伊甸園。

林老先生青壯年時走過台灣大小山林,有時砍樹,有時種樹,老來他總算看清了一點,山本來就是活的,要是自然活體的自癒力不幫忙,風不調雨不順,人根本就是瞎忙一場,他現在最怕聽到要植樹造林的宣敘調了,那意味著又要砍掉土地公種的多樣雜木,換上單一的經濟林。但人總無法吃飽閒著,總得動來動去,才能自以為活著。叫人靜靜坐著看草木自己生長,不要又砍又種,恐怕得老到變三隻腳了才有辦法。

這一天秋陽真是美極了,能在這麼澄澈的光線下合上雙眼想必能舒舒服服地直抵天堂。臨別我再三向林老先生致謝,感謝他用一生經歷傳授的一堂課。

交流道旁的白鷺 / 92x170 / 油畫, 鋁板

交流道旁的白鷺鷥

我是一隻白鷺鷥,我只會使用本族全球通用的鳥語,無法使用人類龐雜的語言來告訴人:「請給我們一點點生存空間。」你看方圓百里內我們竟然找不到一處像樣又安全的樹林,可以結婚生小孩,逼得大家只好擠在一塊比足球場還小的人工林上。它正位於高速公路交流道的環抱內,永遠車聲隆隆,夜裡車燈刺得雙眼睜不開。空氣品質就別談了,離最近的覓食區還要飛上半小時。我的鄰居前天才因飛得太低,被疾駛的雙層巴士撞上西天。牠的小孩已餓到叫不出聲,但每隻白鷺鷥要餵飽自己的小孩都非常困難,實在顧不了發抖的孤孩。

雖然這個育幼院的條件極差,但這裡是唯一不會有人闖進來騷擾的小林地。你可能以為我們會因此責怪人類,不!一點也不會。每天我從空中看下來,覺得人比鳥還可憐!大家忙到連發呆一下的時間都沒有,當鳥至少晚上不必工作,人卻辛苦到不耗盡自己或別人的最後一分力氣無法入眠。人生活環境的擁擠、髒亂、污染,比我們隨地大小便還糟糕。我們鳥族再怎麼窮,也沒聽過誰欠一屁股債,要跑路的。但有些人為了擁有一小棟水泥盒,辛苦了一輩子也辦不到。每個人為了餵飽自己和照顧下一代,已經累到月亮從那裡上來都不知道,所以啦!雖然我們一再用肢體語言顯示「請給我們一點點生存空間」,人還是看不到,因為他們連自己都顧不了,那有力量管小鳥?

前夜我夢見自己死了,上帝問我要不要投胎當人類的小孩,我嚇得呱呱大叫,馬上醒來,立刻飛開。

雲豹 / 61x92 / 油畫, 鋁板

雲豹

在陽光斑駁、樹影交疊的密林中,我驚見雲豹!── 那消失了近世紀的雲中君。沒有誰能像他偽裝得那麼完美,與樹幹幾乎合一。從他高雅華貴的紋飾看來,世上只有這種生物,才能匹配穿透半透明闊葉而來的林布蘭特光線。不過他似乎沒有發現到我,怎麼可能?在十步不到的距離!撥開樹葉仔細看,原來是陽光開了一個小玩笑。樹幹還是樹幹,不過彷彿有那麼一刻,我恍然以為自己闖入了天堂!

雲豹消失了。

追隨著台南左鎮犀牛的足跡步入幽冥的化石世界,他的後面還跟了一長串的隊伍── 台灣煙尖鼠、黃喉貂、水獺、天鵝絨鼠、麝香貓……如果我們再袖手旁觀,或打打牙祭,牠們只好追隨雲豹了。

從生物的角度看,滅絕了一個物種,要比殺死百萬人還悽慘。因為百萬人我們不需半年便可加倍地補回來,但失去塔斯馬尼亞袋狼意味著地球家族永遠少了這一名成員。但人何等尊貴呀!其他生物豈能跟我們攀親帶故,等同並列?

可是從遭逢重大變故,四顧無依,或是被判極刑救贖無望的人身上流出的絕望之情,不正是最後一隻雲豹的困惑與哀傷嗎?

小山豬 / 83x115 / 油畫, 鋁板

小山豬

對小山豬來說,山野從來就不是遊戲的場所。從一出生牠就必須努力隱藏自己,牠的命運總是暗淡的,承受無數的追捕、逃難,和看著同伴掉入陷阱,活著毫無尊嚴,只能逃、逃、逃到被吃掉那天為止。

不只山豬如此,福爾摩沙由人掌管山林以來,各種大型哺乳動物被吃得寥寥無幾,非得躲在酷寒絕險的環境中無以為繼。小型動物則因棲地被連根刨除,不是餓扁扁,就是無處生養,死亡對他們可能是最仁慈的休息。

生態圈一直在萎縮,今天走在城市所能遇見的動物除了貓狗之外,並不比沙漠多。走到郊區也難有野生動物跟人打照面,鳥離人遠遠的,偶而驚見一隻松鼠算是中樂透。整個世界都在慢慢死去,每個人卻只知忙著撈錢,對野生動物若非不聞不問,便是只提兩個問題「牠能吃嗎?牠有什麼用途?」

人的聰明才智怎會把豐盈的生命世界經營到如此難以為繼的地步?當前生物圈的命運,如果我們仔細看,還真是史無前例的悲哀。

穿山甲

66x122

油畫, 鋁板

穿山甲 / 水彩手稿

穿山甲

人!你好!說來你也許不信,我雖然身披龍族甲冑,長得像龍的後代,不過我跟你一樣是不折不扣的哺乳類。看到我腹部柔軟細小的乳頭別嘲笑我,我其實是親授母乳的好媽媽。我們相見的機會不多,只因為我這一身奇特的鱗革,有人說把活的變成死的,把立體變成平面的,把我變成皮包會比較好看。我就這樣莫名奇妙地被抓到沒親戚沒兄弟,貴婦太愛我了,這份恩情真是難以消受。

還有,中國人吃的文化博大精深,吃什麼都能補。有一個叫李什麼珍的,寫了一本吃的百科全書,叫什麼草綱目來的。裡面有大半在教你怎麼吃才不會陽萎,從動植物吃到礦物微生物。很不幸地他說我是「穴山而居,寓水而食,出陰入陽,能竄經絡,達于病所」。竟然因為我會挖山洞,就以為我能在人體內鑽來鑽去,想像力真是有夠好的。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麼全世界最補的應該是他自己的睪丸,他為什麼不吃?不過我吵不贏這種變態的醫生。說到醫生,我可是最盡責的一位,方圓數里每棵樹都要靠我幫他們控制白蟻數量,清除舉尾蟻的騷擾,要不然每棵樹都無法安享天年便被蛀得肢離體殘。我這「樹的醫生」執照,可是老天親授認證的喔!可惜人連森林都不要了,我們這種醫生只好進駐中藥鋪。

雖然活在華人的世界無比艱辛,但最近我卻好運得不敢相信,昨天我不小心爬上了柏油路,竟然有人替我阻擋車子。除了驚呼數聲,拍了幾張數位相片之外連碰我一下都捨不得呢!前一陣子我住在宜蘭的遠房親戚因天氣太冷爬進雞舍,被雞亂啄一陣,多虧人細心照料,才能重返山林。看來最近台灣真是改變了不少,雖然我要碰個丈夫還很困難。但我們這一代應該比上一代更有活下去的希望,願上帝保佑人類,也憐憫我們。

野薑花 / 67x92 / 油畫, 鋁板

野薑花

花是什麼?

光知道她的名字和一朵能賣多少錢是很可惜的。

在詩人眼中:那是愛的催化劑,是情的傳聲筒,是春神足跡踮過的芬芳。

畫家看到的是:直線與曲線的對位旋律,是形狀在光影中搭建的舞台,是綠色向白色求愛。

在宗教心靈上,她是神展現腐朽變貞潔、堅硬化柔軟,死亡經由土裡輪迴再生的神蹟。

不過最棒的是,你可以靜靜地坐在她身旁,什麼都不必說,什麼都不用想,只接受她深情的凝視。

小魚 / 30x44 / 油畫, 鋁板

小魚

我注視著即將入口的小魚,牠的眼睛已被火燒烤到焦黑死白無法像我看牠般地看我。就算牠還在水中游,我們之間也沒有任何語言文化、或思想可以連接。在抽象思維中我們的距離不亞於兩個星體,然而牠却以整個生命造就我活下去的能量,這種連接沒有任何精神領域可取代。對我來說少了這份身體物質的能量傳遞,我會餓到失去所有的精神能力。沒有任何犧牲能與生命交換相比擬,我唯一能做卻僅僅是「感謝」,感謝牠的捐軀,感謝牠熟透焦黑的臉孔。

可惜,並非每一次我都能意識到這份恩情,心懷珍惜地面向萬物。

餘暉 / 77x110 / 水彩, 紙

餘暉

霜葉脫盡,萬枝枯乾的手指摩擦著青空

冬陽初斜,輕煙迷漫,群山次第由藍轉紫

身後一顆透熟的柿子輕擊地表

在群山間迴盪著結實的低頻

不過此地並非僅有空寂之音

高架道路已將箭頭指向這裏

遠山已充斥推土機粗濁的氣息

對著群山臨終的遺容

黑枕藍鶲正為告別演唱會做最後獻藝

隨著霧靄徐徐落幕,百里蒼茫的山麓

將隨著牠珠圓玉潤的嗓韻

一齊盪入落日深沉的餘暉

有十字架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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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畫, 鋁板

有十字架的風景 水彩手稿

有十字架的風景

我把「付託」交給了諸天與地與群山,但他們不敢擔負且戰戰兢兢。而人類擔負了他卻又不忠,人是不義的、愚昧的。

─古蘭經,33章,72節。


地球上的生命網路已經建構了三十六億年自成一套自動管理的回饋系統。因此水注入大海永不滿溢,雖有無數綠色植物製造氧氣,但濃度數千萬年來相差無幾。人到此還不滿二百萬年便迫不及待要接管這套系統,這個壯舉一開始便註定是個大悲劇,因為熱心的管理者並不是想要讓整體營運得更豐盈茁壯,使系統內每個成員都獲利;而是想盡各種辦法要把所有的好處都搜刮到自己手上,如果動作不夠快、工具不先進,鄰居會撈得比較多。相形之下,自己便顯得落後、原始又野蠻。

我們對這個系統的最高指導原則是剖它、剁它,搾到一滴油都不能剩,換個高級一點的說法叫「物盡其用,地盡其利」。

搜刮得最成功的單位,立刻成為其他單位仿效膜拜的對象,這套系統要運作到出現負債虧損,無以為繼才會停下來。然後趕快再搜尋下一個受害者,停太久鄰居立刻就會超前讓你難堪。

「愛你的鄰人」會被基督再三強調不是沒原因的,因為那是每個人心中的十字架,是踏不上去的天國之路。

給微風 / 89x130 / 油畫, 畫布

給微風

山川草木是不輕易抱怨的,就算千萬人在他身上踩過輾過,他也不發一語。不過如果來一個願意深情注視他,願意輕輕地撫摸他的人,他便會嚶嚶啜泣,將封存久遠的委屈揉成嘩然雨淚。

每根斷木都能說一段他所承受的刀傷火刑,每隻禽鳥都能傾訴他築巢覓食的難處,每隻蟲蛾都會告訴你他多麼渴望找到一滴花蜜。至於疊在土堆裡的獸骨魚刺貝塚就更泣不成聲了:「我們是最後一個…沒子…沒孫…了,千萬年傳下來的…族譜…到我為止。」只要被這股奔淚席捲,就算還有千百句為人辯護的藻飾,到此再也搜不到一句遁辭。潛藏天地間的巨大悲憤,無所不在。只要一張眼,便源源不絕湧入,這些冤魂,如不一筆一劃勾勒,化為祭天拜地的梵唄,亡靈終將窒息每個人的心靈,讓他要的更多、殺的更多,將彼此一同捲入毀天滅地的熔爐。

游目四顧,盡是刑場煉獄。看著自己雙手亦是血跡斑斑,身為人的一份子,我無顏仰視蒼天…。

拂乾雙頰的微風啊!你帶來了我與世界上所有生命曾吐納過的氣息,並捲起了我心底對他們的愛戀與悲愁。你的沉寂就是我們的死亡,你的昂揚就是我們的歡欣,請接納吧!這一切因讚嘆、憂傷、愧咎、苦悶而孕育的蓓蕾,讓它隨風化為春天繁花爭放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