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意謀略或最後一記的當頭棒喝?

─讀洪天宇《空白風景》到《大悲宴》的斷裂與連續


假如洪天宇確實經常用母親的身體來看待大地,假如洪天宇確實經常用合諧的家族共生來看待宇宙萬物,假如洪天宇確實經常用貨真價實的第一人稱來看待那些被吞食享用的佳餚,那麼我們也可以理解《大悲宴》是必然的發展,作為他個人較終級創作動機的揭露分享,或是最後一記不得已的當頭棒喝。


前言:


單獨看洪天宇1700-2000的《空白風景》,那是比較容易理解以及接受的作品,再看2008的《大悲宴》系列,我們很難理解,甚至無法接受這整批的作品。或許我們只是自以為了解了他《空白風景》的複雜意涵,以至於無法接受他更白話、更直接的《空白風景》後續發展,並甚至覺得兩者之間毫無關係。在這一篇文章中,我試著建構一個可以閱讀《大悲宴》也同時可以閱讀《空白風景》的另一種詮釋架構,事實上,這個架構已經相當清楚地存在於《空白風景 1700-2000福爾摩沙風景備忘錄》的視覺作品以及文字作品之中。


一、《空白風景》重新閱讀

─被宰割與汙染的原始風景:

洪天宇把哪怕是小小的一條步道都看做是自然生態的迫害,這當然是一種反應過度,但這種過度正傳達了一種絕對的價值觀,因為那條小小甚至美麗的步道,就像插入動物柔軟身體的第一把尖刀,接著會有第二把、第三把。接著而來的尖刀,可能是挖土機、卡車、道路、採砂石機、廠房、旅館、商店、民宅以及不斷擴大,最後掩蓋埋葬毛茸茸蠻荒大自然的大城市。在洪天宇的作品中,起伏的山脈就是活生生的骨肉,茂密交纏的雜樹雜草就是動物身上厚厚保暖的皮毛,那是讓更小的動物家族遊戲、躺臥、保暖、隱藏的地方。但是在這些地方,因為無情的開發,大地母親的身體死了,依附她的各種動物家庭或直接地被獵殺,或逐漸失去生存空間而相繼死亡。

在他《空白風景 1700-2000福爾摩沙風景備忘錄》中的〈太平山〉這個小標題下放了三件作品,一件是一條白色曲折的步道像利劍般穿進森林,另外一件是幾個工人用鍊鋸瘋狂地砍伐鋸木,此時太平山已經成為土灰色恐怖的墳場、刑場。而第三件作品,表現的不光是原始森林的景像,裡面還住著台灣熊的家庭,一隻公熊、一隻母熊,一隻小熊,那是已經消失的原始狀態。接下來,再讓大家體會一下,家庭、家族、或萬物大家族之愛,在他的作品中佔有多麼重要的地位。

太平山 1820 | 油畫, 鋁板 | 89x146

太平山 1920 | 油畫, 鋁板 | 89x146

太平山 2000 | 油畫, 鋁板 | 89x146

─充滿親子之愛與共生分享的原始風景:

在《空白風景》系列中,有好幾件充分表現親情的作品,《小山豬》1995:一隻壯碩的母山豬,帶著四隻小山豬,其中一之特別小的還怯生生地躲在母山豬的腳邊。《崙仔腳》1995:茂密山林中的一條溪流邊有幾隻前來喝水的梅花鹿,看起來像一個家族,有大鹿、小鹿,小鹿跟在兩隻大鹿後面,更有一隻緊靠在另一隻母鹿腳邊。《太平山》1996:先前我們已經提過的,茂密山林中有幾隻黑熊,一隻大公熊坐在高處守望,另外兩隻稍小的黑熊在低處,有點像母熊逗小熊玩的景象。另外一件《竹安》2004:水上天空中到處都是水鳥、鴨子,大家玩得非常快樂,還有不少母鴨帶小鴨的情景。《人與鱟的對話》2004:一些在地球上生存得最久小型原始魚類鱟,在台西海岸淺灘上和平共處的狀況。作者有一長篇文章強調牠們具有幾乎不會破壞自己的生態,也不會去侵占別的生物的生存空間的特質,看來,洪天宇對鱟的生活態度最為讚賞,甚至發展出一種鱟的生活哲學。 洪天宇對於前面的這些情景都是用過去式的方式呈現,後面的幾件則是用現在式的時態來呈現,不管怎樣都是一種高度理想的狀態。《柴山》2005:高雄柴山上,長滿了水果的樹梢上棲息著三隻猴子,應該是一個猴子家庭,其中一之有明顯的乳房的母猴,看著調皮的已經爬到樹梢的小猴子。

崙仔腳 1875 | 油畫, 鋁板 | 114x180cm

崙仔腳 1994 | 油畫, 鋁板 | 114x180cm

崙仔腳 2000 | 油畫, 鋁板 | 114x180cm

竹安原貌 | 油畫, 鋁板 | 90×130cm

竹安今貌 | 油畫, 鋁板 | 90×130cm

小山豬 | 油畫, 畫布 | 83x115cm

柴山 | 油畫, 鋁板 | 90x117cm

這裡我們大約可以掌握洪天宇所愛及所恨的事物,破壞自然植物生態,實際上也破壞、拆散了溫馨的動物家庭關係,這兩種破壞是不能分開來看待的。我們是不是也可以用新的「家庭家族關係存亡」的脈絡來看洪天宇的脈絡?

二、2008《嘴巴》、《肛門》、《臍帶》三聯作的閱讀

嘴巴 | 壓克力, 鋁板 | 244x122cm

肛門 | 壓克力, 鋁板 | 244x122cm

臍帶 | 壓克力, 鋁板 | 244x122cm

基隆河 1700 | 油畫, 鋁板 | 210x90cm

基隆河 1860 | 油畫, 鋁板 | 210x90cm

基隆河 2000 | 油畫, 鋁板 | 210x90cm

這一個三聯作,並非特別好而被放在2008新作分析的最前面,而是因為它暴露了作者更多不願直說的想法。《嘴巴》:一張象徵性的貪婪的大嘴巴將整桌的大魚大肉通通吃下去;旁邊排列的作品就是一個露出噁心的大腸小腸的巨大母體的《肛門》。《肛門》:在巨大的肥胖骯髒身體的肛門下面放了一只馬桶,裡面裝的是整缸的糞便,泡在飄浮著許多泡泡的尿水中。這個躺臥的身體非常巨大,當然可以將它視為擬人化的生病的大地,洪天宇卻實用得了「潰爛性大腸炎」的大地,來描述被嚴重污染的基隆河(「空白風景」第42頁)。《肛門》與《嘴巴》的聯結相當自然,但是《肛門》與另一件作品《臍帶》的關係就比較奇怪了。

《臍帶》:一堆還纏著臍帶的不同膚色的嬰孩屍體,像垃圾或是像糞便一樣的堆積在一起。這這些屍體當然可以和大吃大喝的那張嘴做一個比對,一邊是奢侈、浪費、暴飲暴食,一邊是飢餓、死亡。但是,這種詮釋有點牽強,他們欠缺的不是食物而是母愛。這些嬰孩,應該和中間的母體連結在一起,但是那個母體沒有子宮,肚子裡面裝的是因為貪婪而塞得太脹的發酵食物以及待排泄的惡臭糞便。如果把母親的身體和旁邊的嬰孩身體相連,這裡呈現的可是一個拋棄嬰孩的壞母親的形象。我們是不是也可以從這個方向去合併追蹤?

三、2008《祭壇系列1-7》的閱讀

在2008年之後,洪天宇突然畫了許多被無情地宰殺的牲畜,包括鯊魚、牛、馬、豬、羊、狗、最後還有奇怪的人。除了殺人、殺鯊魚及殺狗沒有剝皮,其他牲畜的屠體都被剝了皮,並露出巨大的內臟、花花的皮下黏膜、動靜脈血管、皮下脂肪,以及它們所包住的肌腱、骨骼等。這些被剝了皮的屠體被畫得非常寫實,更由於技巧非常的好,因此可以說,這些被剝皮且被開膛的動物被表現得淋漓盡致。也許還可以說,牠們被剝皮之後,還保持活生生、非常新鮮的狀態。當然,和上一個被宰割的自然的系列一樣,所有參與及用來殘害牲畜的人物、設施,例如用來懸掛肉塊的起重機、架子等,都從畫面中去除,只剩下白色的區域和輪廓線。

魚 | 壓克力, 鋁板 | 244x122cm

牛 | 壓克力, 鋁板 | 244x122cm

人 | 壓克力, 鋁板 | 244x122cm

─與被宰割的大自然系列的異與同:

我們可以在這兩個系列之間建立一個連續性,但是,這裡面有一些矛盾必須說明。例如,洪天宇曾經非常明白說過,他與被食用的肉食之間那份充滿了恩情的「身體實質的能量傳遞」的關係。例如,在那些表現動物屍體的畫面中,活生生的生命能量以及溫度的感覺,不光在流動在動物身上、留在血跡斑斑的地上,還充滿了整個大自然。在他的第一件屠宰鯊魚的作品中,這種活生生的、會痛的、有能量的肉體之流,實際上就是蔓延到整個大海,整個甲板、整個大海都流動著同樣的強烈的蠻荒自然力量。

─在殘酷表現中可能的欲望的成分:

在蠻荒大自然的作品系列中,原始的能量因為大量白色人工機械的介入,而逐漸消失。但是在被剝皮、開膛、破肚的各種動物身上,卻因為這些動作而釋放了最大的生命原始能量,也就是說讓人能夠和原始的、還熱騰騰的蠻荒原始能量毫無距離的接觸在一起。洪天宇似乎很享受這類作品的淋漓盡致的創作。

這些被剝皮、被剖開、溫暖、潮濕的身體,難道不像早產的嬰兒,或是母愛不足的嬰孩所應該回歸的巨大女性生殖器官?在洪天宇的文章中,曾經有對於柔軟的沙灘、海洋非常擬人化甚至肉慾情感的描述:「第一次看到海我便被海震住了…微風鹹鹹的,動盪的大海好像無邊的縐折布幔在沙灘外徐徐蠕動著,我心裡又震撼又焦躁,當濕軟的金黃沙地映出小腳丫時,我簡直發狂喉頭ㄚㄚ作響,雙掌對著天空亂舞,只想把雲彩一片一片撕下來,而雙腳早已經不是我的了,像小孩撲向母親一般,一路衝向大海的懷抱。在水中又抓又踢直到氣喪力竭,才爬回沙灘逗弄馬鞍藤上的昆蟲,觀看沙地上噴砂蟹搗細沙的工程,躺著聽小燕鷗吹短哨。那次回家後背部剝了一層皮,但只要想起海便去沾一撮鹽巴舔一舔,把自己丟回無邊無際的慈愛幻想中,讓全身毛孔被千萬柔指撫摸著。」(「空白風景」第80頁)這裡有非常強烈的性關係的影子,並且是一種嬰孩回到母親陰道、子宮的感覺。

童年的白沙屯 | 油畫, 鋁板 | 82x116cm

白沙屯築堤後 | 油畫, 鋁板 | 82x116cm

當然,上面的這種現象並未在這個系列中像殺狗、殺人的兩件作品中出現, 也許我們重新要追問,這些牲畜以及人為了甚麼理由要被懸掛在祭台上?因為不同的宗教?不同的學說?不同的意識形態?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美感價值?這是一種剝削?一種凌虐?一種懲罰?一種報復?

 

─被貪婪地利用及被無情地拋棄的肉:

在這個系列中,據說最早創作的就是在遠洋漁船上捕鯊魚的那一件,讀者會發現在畫面前面的桶子裡有一些切割下來的雜亂魚肉塊,其實那些正是可以用來製作高貴菜餚魚翅的材料,其他的部份將會當作無用的垃圾丟回大海。作者也在他的文章中提到:「漁船起網很自然地將漁獲分為『高級魚』、『中級魚』,雜魚成千上萬地被鏟起當肥料。」很快,他也批評社會把「金錢收入高低」的外在標準用來區分人的「貴賤等級」(「空白風景」第152頁)。在《嘴巴》、《肛門》、《臍帶》的三聯作,我們碰到的一堆難以理解的棄嬰,或許還不能用人的以金錢收入高低定貴賤等級的方式來區分,至少可以放在被當作肥料的「雜魚」的脈絡中去理解,那麼他們就是是不能上桌,不能變成被感恩的「身體實質的能量傳遞」的垃圾。洪天宇強調萬物平等共生分享,為了生存,他同意必要的最低限的獵殺,但必須陪伴高度的感恩,放在這樣的脈絡中,作為無用的社會垃圾將如何自處?


四、人形美食及人肉美食作品的分析

小魚 | 油畫, 鋁板 | 30x44cm

在2006《小魚》這件作品的解說中,洪天宇強調對於哪怕是一點點儉樸的食物的無限感恩:「我注視著即將入口的小魚,牠的眼睛已被火燒烤到焦黑死白無法像我看它般地看我…對我來說少了這份身體實質的能量傳遞,我會餓到失去所有的精神能量。沒有任何犧牲能與生命交換相比擬,我唯一能做卻僅僅是感謝,感謝牠的捐軀,感謝牠熟透焦黑的臉孔。」(「空白風景」第172頁)

洪天宇接受人對於其他生命的最低限的掠奪,但是如果超過了某種限度,即是為了父母兄弟、妻兒子女都是不可原諒的罪惡。在一篇〈被切割的海岸〉的短文中他提到:「…包山包海、生吞腐燴、煎炒煮炸,樣樣專研。動物是一定要吃的,植物則仔細分成實用、藥用、建材…最糟的是人很愛囤積,不只為自己囤積,更為父母兄弟、妻兒子孫、宗族後代…來生…沒個底線。」(「空白風景」第120頁)這邊已經說明了,他對於為了延續生命的最低限的殺生,仍然是認同的。但是,這種必要的惡不能提升到無限享樂的程度,即使以分享父母兄弟、妻兒子孫的名義都是一種不可原諒的罪惡。

被切割的海岸 | 油畫, 鋁板 | 78x221cm

在《大悲宴》這個系列中,洪天宇創作了許多的具有局部人形以及根本就用人肉、內臟所做成的美食。此外,還把吃人形美食或是人肉美食放在一個情人、家人、親朋、好友、夥伴間快樂共享的脈絡中。那麼,我們如何從洪天宇的脈絡來理解他的這些奇怪的作品?

《烤牝羊》:名為烤牝羊,實際上是烤一具去頭、去手掌、去腳掌的女體,再加上烤成金黃的肉,變得很誘人食慾。此外很長的傷口被處理成很像腫脹的性器官。《燻羊腿》: 實際上是一大半邊的女體,腳上還穿著一隻很高的高跟鞋,已經被燻烤得香噴噴,焦得金黃、恰到好處,非常可口。《荷葉雞》:就是一隻荷葉雞,但是尾巴的部份完全是人類女性的豐滿的臀部。《桃花雞》:一隻長著女人乳房的烤雞,在牠旁邊還有一個白色的男性剪影,並且在窗外還可以看到被很多建築、橋樑道路所切割遮蓋的大自然。這些已經不是儉樸的食物這些已經不是儉樸的食物者裡面的情感當然不是感恩而是一種不當的貪欲,有多少真實情境中食欲與情欲直接結合在一起?

烤牝羊 | 壓克力, 鋁板 | 90×90cm

燻羊腿 | 壓克力, 鋁板 | 90×90cm

荷葉雞 | 壓克力, 鋁板 | 90×90cm

桃花雞 | 壓克力, 鋁板 | 122×98cm

接下的兩件作品與性慾有更直接的關係,《刺嵾燴鮑魚》:紅色的餐桌上放了一盤包括兩個大鮑魚和大烏參的中式西菜,鮑魚的內部完全是女性性器官的內部,而大烏參則像是了很多凸出物的情趣商品假陽具。《情人節早餐》:紅色餐桌上,放了一盤豐盛的改良式西式早餐,其中一塊切開的麵包中,夾著一條具有龜頭的烤香腸,這兩件作品是少數帶有幽默感的作品。在這裡殘忍的感覺比較少,倒是把食物的享受與性的享受結合在一起。從這兩件作品來看,倒是一種相互的吞食、分享關係。與這兩件相比較,前面的作品比較像是對於女性的剝削,把女性當成滿足慾望的工具。

《淮杞燉乳鴿》:裡面有兩隻載浮載沉的雞,雞頭換成小孩子的頭。《鼠斑魚》:腰子型盤子上放了一條紅燒的鼠斑魚,魚鰭像手,魚頭同樣的換成小孩子的頭,用哀求的眼神看著將要分食牠的大家,洪天宇說這是他的自畫像。《松花魚》: 一隻炸得很香的魚,在身體的部份,皮已經被剝開,在切花香嫩的金黃的魚肉上,還擠了一些白色的美乃滋,旁邊是生嫩的沙拉,如果沒有那個小孩子的頭,絕對是一盤誘惑人的松花魚。《烤乳豬》: 一隻烤乳豬,顏色烤得很漂亮,並且好像淋了蜜汁之類的,非常的誘惑人的食慾,但小豬的頭換成小孩子的頭,一個乖乖的無辜的小孩,但並沒有被處理得太可憐、以及痛苦。《壽司捲》: 小孩的身體,在肚子的部份排列著人肉所作的壽司。

刺嵾燴鮑魚 | 壓克力, 鋁板 | 90×90cm

情人節早餐 | 壓克力, 鋁板 | 90×90cm

淮杞燉乳鴿 | 壓克力, 鋁板 | 90×90cm

鼠斑魚 | 壓克力, 鋁板 | 90×90cm

當然我們可以從“不當的捕獵未成熟的動物”的生態觀點來看待這些作品,但是這裡還有另一個更社會的層面。這裡的美食清一色都與小孩連一起,小孩和絕對弱勢有關,這時在餐廳中幸福的一群人,或許還是幸福的一家人,吃可憐的小孩子就變得具有特別的意涵了。也許我們可以再度回到在《嘴巴》、《肛門》、《臍帶》的三聯作中《臍帶》作品中一堆難以理解的棄嬰,這裡同樣是小孩的身體,他們只是垃圾,甚至還沒有資格放在幸福美滿的情境中被分享。

《滷蹄子》: 像是滷過又加了一些其他配料紅燒的成人的腳,去掉熟悉的人腳丫,就像我們通常吃的很誘惑人很入味的蹄花。《分享》:看造型或是體積像是一隻大的烤豬,脆皮已經被吃光了,身上的肉也已經被吃得差不多,這隻烤豬有一張扭曲的肥胖的老人的臉,身體底下的還有炭火還繼續的冒著煙。有一個人負責燒烤以及切肉,旁邊有排隊等肉的客人,稍遠的場子中,有其他人走來走去,看起來像是一個公司的餐會。是不是應該感謝自己還有用?

《聖誕快樂》: 這個聖誕大餐就很像特別為家人準備的感恩儀式。我們慶祝聖誕節,卻要其他的生靈犧牲生命來為我們助興。這裡面當然有家人的分享,但是也有許多牲畜我們犧牲、或許我們還拆散了一些動物家庭,到底我們應該感謝誰?我們是不是需要吃得那麼豐盛?聖誕大餐沒有那種殘忍,並且也和分享、感恩有關,是不是應該放在《鮑魚燉烏參》、《情人節早餐》的脈絡中?我認為,洪天宇在那些奢華的美食宴席中,除了控訴,還有強烈憐憫,並且還保留了一些感恩,一些羨慕。因為我們吃了別人(別的動物)的小孩、爸爸、媽媽,因為不管怎麼樣,哪裡面都還是一種人與人之間的分享。或是,當我們被吃時,至少還是對別人有用?這是很奇怪的邏輯,但是在洪天宇的作品中似乎是可以成立的。

松花魚 | 壓克力, 鋁板 | 90×90cm

烤乳豬 | 壓克力, 鋁板 | 90×90cm

壽司捲 | 壓克力, 鋁板 | 90×90cm

滷蹄子 | 壓克力, 鋁板 | 90×90cm

分享 | 壓克力, 鋁板 | 89×116cm

聖誕快樂 | 壓克力, 鋁板 | 114×162cm


五、體會像豬肉攤的豬肉那樣被凌虐的感受

這個系列可以說是最讓人觸目驚心,甚至以被看成是變態殺人狂的行為,它根本就是一個非常寫實的人肉攤子,洪天宇依照豬肉攤的模式,把人體依照豬肉的方式肢解。於是上肢、下肢、手掌、腳掌、脊椎骨、肋骨、心臟、腎臟、胃、大腸、小腸、直腸、膀胱、子宮、輸卵管、陰道、陰阜、睪丸、輸精管、陰莖,帶有乳房的三層肉、年輕女人的沒有頭、沒有手臂的上半身、老人的愁苦的頭、看來生前一定面目矯好的女人頭部、帶有男女性生殖器官的骨盆、臀部及大腿根部等。豬就是那樣被肢解、那樣被賣的,如果這只是一個豬肉攤的超級寫實雕塑,我們只會讚嘆藝術家神乎其技的寫實功夫,但是一旦裡面牽涉的是我們同類的人被肢解的身體時,那種感覺就完全不同了。

但是真的完全不同嗎?人在殺害敵人、殺害反革命敵人、殺害仇人或奴隸的時候,恐怕和宰殺牲畜沒有太大的不同,甚至還具有法律、道德的正當性、甚至還具有快感、還有成就感。用各種巧妙的烹調手法,可以去掉熟悉的器官外型所帶來的恐怖感、罪惡感,或是再加上一些公共分享的儀式、敬神感恩的儀式、進補保健的理由等等,就算心中有些悲憫,還是可以從容下肚。前面那些長了人頭的美食菜餚,我們還可接受,面對活生生的人肉塊,我們還是無法逃避我們所做過的各種殺生,以及它所衍生的罪惡感。這樣,這個系列變成了不得已的當頭棒喝?

很特別的,在最後的像凶殺案的人肉攤中,裡面不再出現小孩,只有一對男人與女人被肢解的屠體,其中的男女性徵被特別的強調出來,並且以一種毫無美感、毫無分享的方式表現出來,這裡面包含了一些報復?除了對於一般的殺生享樂的報復之外,還有對於殺嬰、棄嬰的報復?

人肉攤 | 複合媒材 | 182×212×60cm

乾煎人鞭 | 塑料

松花嬰 | 塑料 | 45×15×21cm

烤小鳥 | 塑料

小結


洪天宇的藝術表現有它特殊的生命經驗作為背景,有它相當連貫的思想價值判斷作為骨幹,那幾乎駕輕就熟的高超技術,似乎也讓他可以玩各種的表現手法,並且將感染力推到一種極致生猛的程度。我們不能說,他的表現沒有策略性,他的表現一直和華人世界的許多文化深層結構、許多奇怪現象結合的非常密切,例如特別的人與自然的關係、特別的飲食習慣,甚至和所謂的「人吃人」的遠近傳統有非常密切的關係,另外,也和傳統封閉世界接觸西方文化後所產生出來的一些扭曲怪異現象有關,這些關係都能夠在這一波華人熱中成為賣點。

確實,也很可以用「人吃人」這個聳動的議題來發展,在一篇由錢理群所寫的《说“食人”》的文章中,作者引用魯迅的話寫道:「中國的食人現象不僅沒有结束,甚至還在繼續着。而且更重要的是,人們製造出一些新的理論来證明食人的必要性、可行性。中國人殺人的一個最好的辦法,是先宣布你不是人,在國民黨時代,在共產黨時代都一樣,我要殺你,就先把你開除人籍。你不是人,成為動物,我殺了你就没有關係了。本来殺了人總會有心理負擔,现在殺的不是人,就心安理得了。」用這樣的觀點來寫《大悲宴》的某一部份當然可以,並且在這個全球華人熱的時代更有賣點。

但是,是那一條不明顯,卻經常讓他的作品變得複雜、矛盾、難以閱讀的那條跨文化,但又很地域性的、很個人的線,讓作品更為深刻。說不定長期做為社會、家庭垃圾的那種感覺,就像我在文中,不那麼確定但卻不斷碰觸到的那種感覺,也一起讓他建構了這樣如暮鼓晨鐘般震耳欲聾的藝術。或許我們現在可以從最後的作品、從不同的觀點,倒過來看他之前的作品。

人肉攤 | 複合媒材 | 182×212×60cm

烤乳嬰 | 塑料 | 114×30×75cm

黃海鳴

法國國立巴黎第八大學 美學─藝術的科技與科學博士

曾任職國立台北教育大學文化創意產業經營學系系主任兼所長,現已退休,仍保留部分教學。台灣最早並且持續將社會介入型當代藝術帶進城鄉公共空間的策展人,1998-2001年間參與爭取將閒置華山酒廠作為跨領域藝術文化特區的運動,並負責期間華山藝術特區的經營與管理。1990年開始一直都是台灣當代藝術生態重要觀察、藝評、評審。2012-14年退休前曾任台北市立美術館館長兩年半,關心跨領域合作及當代藝術進入真實社會空間的能量。


 2017   台新獎觀察委員
    2015   文化總會 城南藝事 街道博物館 移動書報攤 總策展
 2011-4 台北市立美術館館長
 2009  《威尼斯建築雙年展》台灣館策展案評審
 2009   鶯歌陶瓷博物館第一屆主題策展《陶瓷雙年展》策展案評審
 2008   台新獎視覺藝術類複審與決審委員
 2006   國立台北教育大學文化產業學系籌備主任
 2005   國立台北教育大學文化產業學系創系系主任
 2003   國北師視覺藝術教育中心主任
 2003   國立台北教育大學牯嶺街「南海藝廊」創辦及經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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